怪人刘老蔫（短篇小说）

君中震子

怪人刘老蔫，比我大十多岁，是我下乡时所在村的社员。他中等身材，看着有些瘦。住在我们知青集体户附近，有事没事好往知青点这边溜达。开始我们很好奇，相互间基本上不搭话。有时他往破土墙上一倚，有时嗑着瓜子，有时就吧嗒他那粗糙的木制烟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这个集体户一共九个知青，全都是男生，住通铺大火炕上。开始我们看他有点像无赖，私底下就合计，怎么对付他。

我暗中观察他几天，好像也没有什么歹意。私下我就告诉大家别去招惹他，毕竟人家是坐地户，随他去。

后来知道，他是村里有名的怪人，不知为什么，社员们都叫他刘老蔫，可能是怕老婆的缘故吧。他平时不愿说话，像个哑巴。平时愿意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庄稼人不愿种庄稼，每天在生产队工分挣得最少，老挨媳妇骂。

我们刚来这个村的头一个冬天，一次我去挑水，不小心滑倒了，水洒了一地，棉衣服一下全湿了。那天记得非常冷，冻得我直哆嗦。这刘老蔫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他扶起我，把他的破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因为实在是太冷了，我也没有嫌弃。刘老蔫拽着我，小跑着去了他家。我四周看了一下，原来，我滑倒的地方，就在他家院子前。刘老蔫老婆看到自己男人，领回来一个大小伙子，很是诧异。老蔫没有解释，示意他老婆快生炉子。

我偷瞄了一眼刘老蔫的老婆，嚯!长得还挺俊的。五号头，眼睛挺大，皮肤有些黑，微胖，看上去要比刘老蔫好像有力气。

屋炉子生好火，我进屋在炉筒子旁烤着火，浑身热乎起来。

刘老蔫被老婆拽到外屋，我听到两人对话。

“怎么不去集体户？你往咱家领干嘛。”

“我看他冻得---”

“就你有善心，你整天懒的柴火都弄不够，家里冻得像冰窖似的。我在家都舍不得烧火，以后这事少干。另外你没事少跟这些人来往，他们花花肠子多。”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把刘老蔫的破大衣放在炕上，走出里屋。

“刘大哥，我回户了。”

“别！”这回刘老蔫冒出一个字。

“谢谢了。”我小跑似的回户了。

不一会儿，只听户外有人喊：“辛户长，水桶我给你挑回来了。放门口了。”我一听是刘老蔫的声音，就走了出来。只见满满两大桶水放在门口，扁担立在墙边，水桶里的水还冒着气。我抬头看到刘老蔫，他刚好也回头看到了我，向我摆摆手，没说什么走了。

从那以后，我对刘老蔫有了一些好感。我曾问他，你老来我们这儿溜啥？他说，啥也不干，就愿意听你们知青说话。你们有知识有文化，懂的多，我听着过瘾。

我很好奇地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刘老蔫最拿手的是玩弹弓，他兜里总是揣把弹弓。一次中午休工，他正好路过我们院子，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弹弓就很好奇。

“刘哥，听说你的弹弓打得非常准，表演一下让我们开开眼。”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颗泥球，夹在弹弓夹上，架着弹弓准备打。他四处瞅着，抬头看到院前一棵大榆树上，刚好飞来一只麻雀。他迅速拉满弓，只听“啪”的一声，那只麻雀从树上径直掉了下来。这也太准了，我目测足有20多米远。

屋里的伙伴跑出来4、5个，小郑不客气地捡起那只麻雀，意思是他的了。

“打得太准了，再多打几个呗，咱们烧着吃，打打牙祭。”几个人喳喳。

刘老蔫看着我们，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哑声动作。刘老蔫在树下守着，我走到房墙根站着看。其他人都明白，不说话进屋了。一个中午下来，刘老蔫一共打了11只麻雀。我们兴高采烈用炉灰火烧吃了，算是开了一次小荤。

这之后，大家都觉得这个刘老蔫，和其他社员有些不一样，很好玩。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刘老蔫的弹弓是前几年放羊练的。前几年，队上有几十只羊，队长觉得这刘老蔫干活不行，就叫他去放羊。放了三年羊，刘老蔫弹弓不离手，最后竟把那弹弓玩得炉火纯青。

这刘老蔫弹弓玩绝了，他就又添了一个新爱好。如果是野猫狗，不小心进了他家院子，他一弹弓就给灭了。最后，一家人给炖了吃掉。

刘老蔫耗子他也吃，他家仓房的耗子基本上都叫他打没了。他会在耗子洞口趴着，弹弓做发弹状。有时能静守个把钟头，耗子一露头他一弹弓就解决了。

那年正月里，有一件事令我最难忘，户里九个知青，回家过年走了六个，剩我和另外两个北京知青。我们离家路远不说，父母还都被下放到南方农村了，城里已经没家了。

正月初二早上，刘老蔫喊我们三个，中午去他家吃大家雀，他说他打了十多只大鸟。我们开始不想去，知道他家母老虎不好惹。刘老蔫赶忙说他老婆带孩子回临村娘家了，让他在家看家，初六才能回来。我们一听，他老婆不在家，就答应了，还答应中午带酒过去。

中午，我们三个小伙子，来到刘老蔫家。这刘老蔫，把桌子在炕上早已放好了。他弄了四个菜，一盘刀掰大萝卜块，一盘水焯冻白菜，外加一小碗大酱。最诱人的是，满满一大盘子香煎大鸟腿，闻起来香得不得了。我们非常感动，几个人脱鞋上炕，围坐在炕桌子旁，倒上酒就喝了起来。大家都很开心，一口一个刘哥叫着。但也很伤感，回不了家，心里都有些酸酸的。带去两斤散白全喝了，喝得都有些上听了。

“刘哥，你这大鸟是什么鸟？只给我们吃鸟腿，那胸脯子怎么一个不见，不够意思。”小郑醉醺醺叨咕着。

“给孩子留着那。”

“净扯，是给嫂子留着吧？！”大家打趣着。

我们喝了好几个小时，傍晚才回集体户，在冰凉的火炕上合衣就睡着了。夜里，大家先后都被凉炕冰醒了。有些饿，可也没有什么吃的。熬到早上，想起这刘老蔫请吃酒，竟然没吃饭，今天必须再到他家把饭补上。

大清早，我们三个一起来到刘老蔫家，他还懒炕没起来。我们进屋给他叫醒。说昨天你请我们吃饭，我们谁都没吃饭，现在饿得不行。刘老蔫说，他家也没有什么吃的。

“没有什么吃的，我们才不信。你家肯定有白面，给我们来碗疙瘩汤喝吧。我去你家仓房看看，我们自己做。”小郑说着要出去。

“不可！”刘老蔫突然高声憋出一句。他家那点面如果被吃了，他老婆回来，能把他皮扒了。

“不可、不可的，给我们来碗小米粥喝也行呀！”

“对！”我也迎合着。

刘老蔫知道，他家粮食如果有一点异常，他老婆都得查个水落石出。他一看不好，低声说道：“你们知道昨天吃的大鸟腿是什么鸟吗？”

“什么鸟？”

“是耗子腿，我都没舍得吃，攒了好几天了。”

我们都惊呆了，怔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稍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哇”的一声，就往外跑。到院子里，一个个全都弯腰呕吐起来。

我们三个回到户里，足足折腾了一天没进食，想起来就想吐。这刘老蔫，太他妈可恶了。

为了报复刘老蔫，我们准备把刘老蔫约来玩扑克。输牌出面粉，喝疙瘩汤。

平时，刘老蔫愿意来户里和我们几个玩扑克，“观牌”他玩得非常遛，很少有输的时候。我们研究好暗号，让小郑去把刘老蔫叫来。

刘老蔫来到户里，他看到我们仨有些内疚的样子，杵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我们没好脸色看着他，他早料到这次好像要挨揍。

“你整耗子腿让我们吃，我们吐了一天，肠子都快吐出来了。”我质问道。

“你这也太坏了吧，我三个把你当亲哥对待，你不能这么玩我们呀。”

“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开始攻击数落他。

“我，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自己平时真都舍不得吃。”刘老蔫懦懦地应着，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我们心里都知道他没有坏心，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给你们弄5只鹌鹑。”

“不行！要10只！”

“对，要10只。”

刘老蔫没吱声，算是默许了。其实，10只鹌鹑，不太好弄。

接着我们抓紧就玩上了扑克，“观牌”时有意让他赢了两把，我说：“大正月的，干磨手指头贴纸条子，没劲！干脆咱动点真格的。”

“怎么弄？”

“计分，十局后算输赢。输家要出一碗面粉，咱们做疙瘩汤吃。”

刘老蔫有些为难，他说他如果输了，上哪里弄面粉，我家那老虎，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另外，他说如果我们谁输了，也没有面粉呀。我就发誓保证，如果我们三个谁输了，我去和队长家借。至于刘哥你，怎么可能会输。大家都迎合着，这刘老蔫稀里糊涂就和我们玩上了。

饿着肚子，玩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总算把刘老蔫抓住了。我们暗自高兴，刘老蔫犯难了。

“你家也不是没有面，你愁什么。不行你就回去偷一碗吧。”小郑劝刘老蔫，我们俩偷着乐。

“偷！老婆回来不得吃了我。”

“你偷的巧妙些，把锁头翘了。愿赌服输，不兑现你也不是那样人呀。”

刘老蔫在那默不作声，又把他那烟斗掏出来，吧嗒起来。稍后，他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起身走了。我们也没有拦着他，知道他有了主意。

不一会儿，他贼眉鼠眼地来了。到屋里，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口袋，往炕沿上一放。“做吧。”小郑高兴地连忙拿起，“我去做！”

“别忘了加些冻白菜叶子。”我嘱咐着。

没用多长时间，小郑就把一大盆稀了光汤疙瘩汤端来了。半年来，我们就过年吃了一顿饺子，平时吃不到白面的。大家都很兴奋，就着咸菜，吃得那叫一个香。

第二天，刘老蔫老婆回来了，发现仓房锁被撬，先是对刘老蔫一顿大骂，后来就在院子里，放开嗓子使劲开骂。谁家偷他家的面，不得好死！出门被车压死！骂各种狠话。刘老蔫躲在角落，一声不敢吭。这母老虎足足骂了三天，嗓子都哑了。我们几个谁也不敢上前，怕赖上呀。

第三天，老蔫八岁的儿子说：“妈，你就别骂了，等开学我班同学又该笑话我了。你看，那小偷还挺够意思的，没把面袋子全拿走。”

“讲究个屁，都怪你爸那个窝囊废，家都看不住。”

刘老蔫弄了20多天，才打到6只鹌鹑，不好打碰不到呀。我们看他那可怜样，说算了吧，不要再弄了。

这之后，我们和刘老蔫成了真正好朋友。谁家里捎来好东西，我们就把他也叫过来一起吃。私下里，我们都称他怪哥，他也默许了。

后来，集体户的生活越来越艰苦，半年都见不到一次荤腥。我们就和怪哥学抓老鼠，捉蚂蚱；学会了在野外如何抓瞎眯鼠子，抓青蛙，采蘑菇等。还学会了怎么做，改善我们的生活。

又过几年，集体户散了，我们都回到了城里。面对生活的各种困难，我们都从不畏惧。

当我们想怪哥的时候，就选在年正月，我们把车后背箱塞得满满的，开车上千公里，专程去看望怪哥。每次大家聚在一起，一顿神喝，回忆曾经的日子，都感到人生十分富足。

有时给孙辈们讲这些故事，他们很惊讶喊起来。“爷爷，太吓人了，你们怎么啥都吃呀？鸟不能打！”他们怎么会理解，那个年代粮食不够吃，多数家庭都挨饿。另外，家贼（麻雀）曾经被打入“四害”，动员全国捕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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