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刘养正

山林

一

在人生的长河中，有些相遇仿佛是命运巧妙的安排，让人在不经意间邂逅了生命中的重要篇章。我与刘养正先生的故事便是这样一段始于广播、深于日常的温馨记忆。

初识先生，是在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有线广播里传来他那浑厚高亢的声音，如同晨曦中第一缕温暖的阳光住进了我的心里。之后听得多了，在我的印象中，他应该是一位高大挺拔，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那声音蕴含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然而命运的笔锋一转，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踏入农场的高中校园，惊讶地发现这位声音的主人竟是我们隔壁班的物理老师——一个外表与我想象大相径庭的人。

他大名叫刘养正，个子不高，有些瘦削，一条微跛的腿让他在行走时略显蹒跚，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略显古董的眼镜，镜片后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这样的形象与我心目中的美男相去甚远。

他是50年代的退伍军人，那微跛的腿，是年轻时架设电线，不幸从高处坠落留下的痕迹。先生是南下干部的一员，更是一位多才多艺，文化底蕴深厚的多面手。他不仅在物理学科上造诣深厚，还擅长修理各种电器，甚至成了我们校园里的“万能修理工”。

起初，由于第一印象的落差。一些调皮的学生曾以“布哈林”这样的绰号戏谑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或者表达不满。这还得追溯到前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有个不正面的、不讨喜的人物，叫布哈林，老穿一件皮衣。也巧了，先生也老爱穿皮衣，因此有此绰号。每周六天（星期天除外），一大早，天都没亮，他准时打开高音喇叭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我们不得不起床做早操，都是贪睡的人，谁不想多睡，被赶起来做早操的怒火都发泄到他身上。心里老盼他生病，起不了床，我们就不用做早操了。可这种事一次都没发生过。他病不病不得而知，我们天天还是做早操。调皮学生一遇断电，看不见人，便捏着嗓子对着出门查看的他高喊:“布哈林——”几次之后，他知道是说他。怒了，高声回应：“我不是布哈林！布哈林早死了！”接着高声讲起关于“十月革命”和“布哈林”的故事，有声有色，抑扬顿挫，让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的渊博。也有人故意让日光灯熄灭，他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处理。同时，给我们讲日光灯的工作原理和日常使用，让你就没脾气。

二

转眼间，14年过去了，我又回到那所农场中学，成了先生的同事。又过去几年，命运再次将我们紧紧相连——先生成了我的邻居！第一次踏入他的家，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楼上楼下三居室，虽然空间不算宽敞，但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书籍和各式各样的物件，透露出主人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特别二楼书房仿佛是一个知识的海洋，让我深刻感受到先生对知识的渴望与尊重。实际上，那是一间融合了书房及卧室多功能空间:一张看似不起眼却充满岁月痕迹的躺椅，一件厚重的军大衣，摆放在书架中间——这便是他全部的休憩之所。初见他如此安排，我与爱人都不免担忧，生怕这样的生活环境会影响他的健康，劝他年纪大了，睡在床上会好些。先生总是以他特有的幽默与哲理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们的顾虑：“一、床虽舒适，却易于使人沉溺于安逸；二、床占用空间太大，挤掉了书籍和知识的地方；三、人不能睡眠太多，会影响健康；四，生命在于运动，适度的疲惫，正是唤醒身体活力的良方……”侃侃而谈，我们只得投降，不再提此事。

在与先生的日常交往中，我逐渐了解了他更多的故事和品质。他乐观、坚韧、智慧以及对生活的热爱都深深影响着我。我们之间也从最初的师生逐渐变成了近乎朋友。先生绝对是个热心人。学校里哪家水管坏了，找他；哪家灯不亮了，找他；哪家临时缺什么，找他……我和爱人常常带着孩子去几公里外的爷爷家或外公家，每次天黑了才骑车回来，从不担心晒在阳台上的被褥衣服。下雨了或天晚了，先生总会跨过一米高的挡墙帮我们收起来，且叠得整整齐齐。夹衣服的夹子，用小盒子规矩地摆放。奇怪的是，夹子居然越用越多……

这段缘分，让我深刻体会到真正的美好往往藏在那些看似平凡又充满温情的日常中。先生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远亲不如近邻”的温情。

三

先生是个认真的人。大概是做过广播员，他对文字特别在意，报刊、电台、电视上不时会出现错别字或发错音。先生一一记下，给相关部门写信指出问题，如果相关部门不当一回事，不给回复，他自费前往要结果，从不认为这是小事儿。

先生一生未娶，却对孩子的教育很严格。学生犯错，他总是讲清错误的原因、性质、危害。犯错学生没有不认错的。校园里教职工的孩子犯小错的不少，他碰到必定给孩子讲道理，必定带着孩子到父母面前讲清错误的原因、性质、后果，那一二三四，有条有理，非常清晰，不服不行。

忘不了那个漆黑的雨夜，一个学生突发疾病要送医院，早已退休的先生听到动静，拿着电筒瘸着腿给送医的人们照亮。第二天，我发现先生的腿瘸的更厉害了……

先生60岁那年，学校举行教师节庆祝会，先生激动上台表演，一手京胡拉的有板有眼，一曲《甘洒热血写春秋》唱的激情昂扬。先生当场宣言:“我今年六十了，争取活到双花甲……”我激动啊，手都拍红了……先生没完成他的诺言，前几年，走了。将满屋书籍捐给了学校，不带俗物，走了……

刘养正先生，这位声音浑厚高亢、外表平凡却内心丰富的老师，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何为师者。而我，何其有幸，能在人生旅途中与他相遇，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他是我心中的楷模，也是我永远感激与敬仰的良师益友。他让我深深体会到了何为“大隐隐于市”的高洁与智慧。

先生，宋人刘邦直的《水仙》一诗写的就是你么:“得水能仙天与奇，寒香寂寞动冰肌。仙风道骨今谁有？淡扫峨眉簪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