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96年我们班同学聚会时樊克先生的留影,可惜当年在室内用闪光灯拍的照片效果不佳。先生手里拿的唐三彩马,是同学们赠送的礼物。</p> <p class="ql-block">也是在那次聚会上,同学给我和樊克先生拍的合影。</p> <p>1963年秋,我从沙市一中初中毕业,考入了沙市三中。高中三年,樊克先生一直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兼副班主任。在我心目中,樊克先生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好老师。</p><p>樊克先生毕业于武汉大学化学系,可能是因为热爱文学,后来没有干与化学有关的事,却当上了中学语文老师。先生因何到的沙市,何时到的沙市,我没有了解过,但我二姐1955年至1958年在沙市三中读高中时,樊克先生就在沙市三中任教。我姐在三中读书时,带我去看过三中师生排演的话剧《雷雨》。剧中,樊克先生出演鲁贵一角。可见先生酷爱文学且多才多艺。</p><p>樊克先生治学严谨,讲课生动活泼,对学生的要求宽严有度,令人终生难忘。</p><p>沙市三中的教学历来抓得很紧,但我们读高一时,为提高同学素质,语文还安排了一段时间的毛笔书法课。选帖的时候,樊克先生不做统一要求,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爱好,任选柳体颜体欧体等等。先生尊重学生个性的教学方法,于此可见一斑。记得我当时是选的欧体,自己觉得临得一般,但得的红圈还是不少,后来有次听到先生说他喜欢欧体,才知道先生也是有偏爱的。</p><p>樊克先生上课,总是一本语文书一个粉笔盒,很少见他带备课本,但讲起课来,生动流畅,且时有独特见解。有天,先生讲杜甫的《羌村三首》,其中有一联“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先生说,这句诗通常解释为儿子伏在父亲的膝上不肯离开,害怕父亲又要出门,但我们解释为儿子伏在父亲膝上,但看到父亲脸色不好又害怕得走开了,诗无达诂,我看这样解释也是可以的。从此,我知道了人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和独立的思考。后来学李白的《蜀道难》,里面有句“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我问先生,可以断为“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吗?先生考虑了一会,说,可以的。</p><p>樊克先生的课讲得好,但我偶尔也会在他的课上犯错。有次我把一本人家催着还的小说放在语文课本下面偷看,先生发现了,边讲课边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敲了两下课桌,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两下,我记了几十年。文革后,我去看望先生,把这事讲给他听,先生说,可见我的教育方法还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嘛,讲得不好,学生可以不听嘛。我连连申辩,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先生朗朗笑了。</p><p>在我看来,樊克先生的作文课也是别具一格,颇为宽松。有次,先生没有出题目,学生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还有次,有位同学作文写了首诗,先生居然给他判了100分。当时的作文课的要求是两节课写800字以上,当年,我爱偷懒,常常只在作文本上写两面,也就四、五百字,先生从不追究,每次都给我判75分。</p><p>不过,我也有过出格的时候。那次,先生出的作文题是《我的抉择》,这题目我不想写。正好我家邻居有个年轻人受当时宣传影响,想下乡去当农民,他妈妈不同意,母子俩吵得四邻皆知。我决定将先生出的题目改为《抉择》,写写这母子俩的故事。按我当时的认识水平,当然是无条件地站在儿子一边。我下笔千言,两个晚自习就写满了大半个作文本,然后交了上去。大约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提前去学校玩,因为内急,跑进了厕所。一进去,就见先生蹲在里面。当年学校厕所简陋,无门无隔板,只有几个蹲坑并排列着。我情急,就在先生旁边蹲下了。先生认出是我,说,你那作文我看了,写得不错,是真事还是编的?我回答说,都有吧。先生说,我猜也是。不一会,先生事已办完,走时对我说,等会你去我办公室,我给你讲讲。我遵师命而去时,只见先生已把我的作文本翻了出来,打开了,摊在桌上,上面用红笔写了满满一面的评语。接着,先生给我讲文章得失和为文之道,直讲到上课铃响。如今,先生当年具体讲了些什么我全忘了,但当时的情景仍如在眼前,想起来就心存感激和感动。</p><p>樊克先生自己也爱写能写。我们那届,沙市三中在全荆州地区招生,许多县区的高材生被招了进来,其中也有农村的孩子。樊克先生为表现农村父母的幸福感,写了个独幕剧《送子上学》,并在剧中出演父亲。不想文革开始,这个戏给先生惹来了大祸。批判者说,党提倡送子下乡,你鼓吹送子上学,这就是与党唱反调,就是反党。先生遂被打入牛棚,罪名也越列越多。</p><p>随着运动的发展,革命对象转到了走资派头上。学校老师慢慢解脱了,后来还可以随大潮参加革命组织了。樊克先生参加了哪一派,我不知道,但我猜想,先生无论参加哪一派,大概都会以当逍遥派为主吧。</p><p>再后来,我下乡,到三线工厂当工人,自顾不暇,离沙也远,对母校和老师们的情况就不甚了了了。直到文革后期的某一天,一位在沙市工作的好友写信告诉我说,学校复课,三中革委会某位领导约樊克先生谈话,让他改变自己的观点,说是改变了观点就可以给他排课教学。先生生性刚烈,直言自己没有观点。没有观点,如何改变?革委会领导一怒之下,给樊克先生安了个罪名,将先生送去劳教了一年。我听了这消息非常愤怒,可以说,樊克先生就是一个文革的受害者,为什么到了运动后期,还要让他受这种屈辱?人完全没有权利保留自己的观点吗?但,权力就是权力。</p><p>若干年后,我们班同学聚会,邀请到了当年的班主任辛炳基先生和副班主任樊克先生。两位老师都老了。我清楚记得,当同学邀请樊克先生唱支歌的时候,先生激情不减当年,用有点颤抖的声音,唱了由田汉作词冼星海作曲题为《热血》的歌:“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欧洲,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愿付出我们的热血,我们的头颅……”</p><p>樊克先生辞世时,我已回沙市工作,有幸为先生守灵一夜,最后送别了先生。</p><p>2016年,我们66届高中生毕业50周年。同学团聚,相约重返了母校。在沙市三中的校史宣传栏里,我看到有“名师”一栏,上面有我们上学时刚刚入职的老师的名字和照片,但遍寻无樊克先生的名字。我想了想或许是这个道理:可能学校规定,登名师栏者要有高级职称,但樊克先生任教期间,学校取消了评职称的制度,后来制度恢复时,先生和一批老教师又退休了。所以,他们无特级教师之名,不能进名师栏。</p><p>但,我师樊克,您永远在我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