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饭店》

宝珍亚

<p class="ql-block">《二合饭店》</p><p class="ql-block">临泽中街上有个二合饭店,就在新华书店的隔壁,我放学后经常去书店看书。每到中街,这里有我喜欢的两种味道,一是二合饭店飘出来的香味;二是书店油墨印刷的书香。那个年代,到了下午四五点钟,饥肠辘辘,走到二合饭店附近,愈发觉得烤烧饼、卤肉醺烧的香味实在是好闻。无奈身上没钱,只好一头扎进书店里,沉浸在印刷油墨的书香之中。</p><p class="ql-block">新华书店是临泽镇唯一的书店,也是谈慧阿姨一个人的书店。临泽镇有几千人,就这么一个书店,平时就很繁忙。每年从元旦前夕一直到年三十晚上,来书店的人就更多了,看年画、请主席像、配对联等等,谈慧阿姨总是笑脸相迎,有问必答。除此而外,每年学校开学用的课本,以及因各项政治运动所紧急下发的相关印刷资料,也要按照规定时间分发下去。应该说新华书店本是个文化单位,但很多时候干的却是与劳动相关的体力活。</p><p class="ql-block">我每次到书店来,谈慧阿姨都让我到柜台里面去看书,想看什么自己选,连环画小人书是我的最爱。书中各种涉及到的场景,可以用绘画透视自由切换,人物动态、表情、服饰、道具等等,配合故事情节,做到前后呼应,让人深临其境。一本好的连环画好比是一部小电影,要知道当年绘制连环画的那些画家们,后来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画高手。</p><p class="ql-block">谈慧阿姨有读书人的样子,齐肩长的短发,漂亮的圆眼睛,嘴唇的颜色略有点深,皮肤不白不黑,中等身材,偏瘦,干净利落。带着护袖,进货或盘点的时候穿着深蓝色大褂。她家就住在书店的后面,是个大屋子,房间有木地板,堂屋前是玻璃格子的活动门扇,有个天井,天井里有一口井,夏天可以把西瓜用篮子吊下去,过半天后提上来,切开后比冰箱里的冰西瓜好吃多了。她的丈夫王祥福是川青供销社的主任,绰号“王大胖子”。为人性格开朗,声如洪钟,常带着慈祥的笑脸,王主任和我父亲是多年的好友,都是老供销社的人。因为谈慧阿姨工作太忙,丈夫在川青供销社上班,周末才能回来,家里又有三个孩子,所以只能用保姆解决家务问题。他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建是老大,女儿叫王萍,排行第二,老巴子王刚。王建和王萍是我的同班同学,放学后或周末王建经常在书店里帮忙,是个兼职小员工。王刚长得眉目清秀,在家像个小少爷,记得去前河边用水桶帮家里抬水都是王建和王萍兄妺俩的事。</p><p class="ql-block">我在书店看完书回家,都从二合饭店门前走过,喜欢看许老太爷打烧饼。打烧饼的地方紧挨着街面,长长的案板,旁边有个烤烧饼的炉子,外层箍着木板,出炉的烧饼就放在藤编的箩框里,上面盖着被子保温。这里的烧饼有两种,放在箩框里的是“黄呆子”,故名思意,就是实心烧饼,不咸不甜,朴素的面香可以使人百吃不厌。谁家有女人生孩子了,比较近的亲戚会买几十个“黄呆子”用篮子装好送过去,产妇可以用“黄呆子”烧饼煮鸡汤吃,作为产后的营养补充。</p><p class="ql-block">另一种烧饼就是著名的临泽插酥烧饼,分为咸口和甜口,略带咸味的葱花猪油渣插酥烧饼要更胜一筹。做插酥烧饼工序很多,揉面、醒面需要放油,调油酥放入猪油渣和小葱,加温后擦在压好的面皮表面,然后卷起来用面棰击打,层层叠叠。许老太爷打烧饼的节奏很好听,老远就能听到,据说打得越响,做出来插酥烧饼就越酥脆。插酥烧饼一般都是要现做的,现买现卖,所以打烧饼的师傅都要把“非子”和人对上号,见到熟人的“非子”会把烧饼打大一些,里面放入的油酥也多一点。下炉前在打好的烧饼表面撒上足够的芝麻,徒手贴进炉子里,贴烧饼前需要把手在凉水里再沾一下,起到降温的作用。几分钟后一手拿铲,一手取饼,热腾腾的烧饼用油纸包好,再用毛巾裹着拿走,确保回家可以吃到又酥又香的味道。炸油条的油锅就在街口上,炸油条只做上午的生意,我最喜欢用炸老了的脆油条放在案板上拍扁了后,夹在插酥烧饼中间吃,酥中有脆。再来一碗馄饨,这一套早餐下去,真的是非常满足,别无他求……只是隔了很久才能吃一回。</p><p class="ql-block">龚定煜老师家就紧贴着二合饭店的北面,他透露了当年插酥烧饼的独特吃法:把刚出炉的烫烧饼买回来乘热浇上一勺菜籽油,𣊬间会爆出一股特殊的奇香。这个吃法我是第一次听说,在那个年代肚子里缺油,所以才觉得又香又美,现在的人怕是吃不动了。我估计这是龚大妈想岀来的方法,他们家有三个儿子,由着他们吃还得了。浇一勺菜籽油后的热烧饼一个下肚也就差不多了,到晚也不会饿。龚老师和二合饭店的红案名厨孙宜先的关系不错,孙宜先做菜比较仔细入味,他做的红烧野鸭子最为拿手。那时候野鸭在里下河地区比较常见,有打喷砂籽枪的猎人以打野鸭为生,所以红烧野鸭子当时也是二合饭店的招牌菜之一。后来孙宜先在临泽自己开了个酒家,取名叫“怡仙大酒楼”招牌字是请了龚定煜老师的墨宝。</p><p class="ql-block">二合饭店的包子也是老临泽人所不能忘怀的,“大三全”、“小三全”的味道在儿时记忆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一笼“大三全”有六只包子,包括烧卖、蒸饺、三丁、肉包、菜包和汤包。“小三全”的品种简单些,菜包、肉包和烧卖各两个,味道和品质都是一样的。在中国,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家乡的包子,都是自己舌尖上的最爱,这是中国人的基因里特有的密码。</p><p class="ql-block">二合饭店的正对面是“徐三呆子”家,徐是临泽镇上顶尖的木匠,小时候学徒,师傅觉得他笨,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徐三呆子”。那时候学徒很难,打骂是经常的事,走过江湖的师傅多少都有些不好的习惯,说好三年出师,但三年内是不可能让徒弟出师的,出师了就没人白给师傅干活了。所以大多数师傅都会说自己的徒弟笨,意思就是徒弟学得慢,实际上是他教得慢。当然也有好的师傅,他们重点是帮徒弟开窍,找到窍门了,自然学起来就快了。做木匠的都很聪明,因为这一行玩的就是个逻辑思维,从选材,开料、凉干、定型、结构、卯榫再到打磨和漆面,所有的程序都要一步一步来,环环相扣,要不然就连一条板凳也做不出来。后来,“徐三呆子”突然就开窍了,不但师傅教的全会了,就连师傅没教的也会了,从此就自立门户。徐是个良心之人,出师后,他有空还是经常去师傅那里帮忙。徐是个热心人,我家的很多家具当年都是他打的,以前的木匠打家具都是要到家里来的,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三个月。日积月累相处起来就有了交情。我曾和他合作做过一张水曲柳的架子大床,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徐很信任我,让我设计花式。那张大床现在还保存在我的老家,我结婚后回老家就带着太太睡这张大床,仍然十分完好,我记得当年徐木匠还经常带我去二合饭店吃饺面。</p><p class="ql-block">二合饭店的饺面是临泽镇那个年代的美好记忆,不知是特意安排还是自然巧合,二合饭店站锅下面的刚好姓王,人称王大胡子,“王小二下面看人兑汤”的典故有了现实版的出处。王大胡子用来下面的锅台很大,除了一口大面锅以外,另一个锅口是高汤,中间有两个膛罐,一个装开水一个装温水,这个大锅台不是一般人可以驾驭的,可以同时应付好几十人吃面。那时候来二合饭店吃饺面的人多,平常三两个朋友到二合饭店吃碗面条,再配几个凉菜已经不算平常了。</p><p class="ql-block">本镇的人大多数都是用糖瓷缸子单独来下饺面的,因此,有一两张空桌子专门让人等外卖。小镇上人情世故多,就连下面吃馄饨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冷暖。卖“非子”的收完钱之后都会在堂中吆喝一声:“某某号一十子”,一加十是干,王大胡子就明白了,这是干部家的,汤多、面多、料足;“某某号十一子”十加一是土,王大胡子自然清楚这是从乡下来的,只能是一般对待。二合饭店用的是弱碱面,手摇机器压制的,压制前在大缸中扦面是个重体力活,扦面的师傅经常光着膀子干活,面条的品质完全取决于这一道工序。当年,二合饭店的高汤全是真材实料,猪骨,猪肚、鸡架为主,加上白芷干姜和白胡椒,熬炖十几个小时,最后用少量盐调味。面碗里的各种调料除了虾籽酱油、猪油、味精、葱花蒜叶以外,现磨的胡椒粉是灵魂!高汤入碗,顿时香气扑鼻。面条下锅煮沸后,二次兑温水即可捞出锅装碗。这里的馄饨之所以好吃,主要是馄饨皮好,薄如蝉翼。其实好馄饨并不在乎馅多,讲究的就是那一点恰到好处的肉馅,皱巴巴的包在馄饨皮中才富有灵气,现在的大馅馄饨相比之下显得很傻。临泽人喜欢用糖瓷缸子把馄饨和面条装在一起,成了饺面,汤多料足,吃起来才是那个味,真是神乎其神!</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开饭店,有三个问题很难,一是没有燃气,炉膛靠的是柴火,只用少量炭饼。所以饭店就养了个专门劈柴烧锅的,后院里堆积了一堆堆劈好的柴火和打好的煤饼,炉子的火候全凭烧锅的和大厨来协调;二是饭店的用水,没有自来水,全凭专人去前河挑水,在二合饭店一进门右侧,就有一大排水缸,专供饭店用水,寒冬腊月或是雨天路滑挑水,绝非易事。说来也怪,临泽镇上挑水这趟差事几乎被几个“瞎子”给包办了,说是瞎子,也不全瞎,临泽人称眼睛高度近视或是有眼疾看不清的都叫“瞎子”。总之眼睛不好,挑着水上下码头有多难啊,才二分钱一担,这个生活太苦了;三是照明,煤油灯需要每天擦灯罩,剪灯花,添煤油,遇到酒席还要租汽油灯,现在这三大难题都不是问题,但饭店里的出品已经远不是以前的那个味了。</p><p class="ql-block">二合饭店原来是张大爷家的,公私合营后全称改为临泽第二合作饭店,张大爷是临泽镇上的第一厨,人称张大厨,在临泽镇上办大事做酒席如果能请到张大爷掌勺,那就算是够面子,有排场了。那个年代其实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的东西,无非是鸡、鹅、鸭加猪、牛、羊。二合饭店的最后面是西院,除了堆柴堆煤以外,也是杀鸡宰羊的地方,大约每周都要杀猪,冬天宰羊。我小时候曾经在这里看过杀牛,阵势浩大,牛到了这里就会流泪,师傅给牛眼蒙上黑布,牛不作任何反抗,用麻绳套住四脚,几个壮汉用力拉紧,牛应声倒地,近两尺长的刀从脖子下面捅进去,用力抽出,好几个木桶过来接血。没想到杀牛很快,放血的时间却很长,约二十分钟左右才能放完。临泽人平时不杀牛,因为耕牛很贵,那年代如果有人偷了牛是要被判好几年大牢的,牛老了以后就丧失了劳动能力,不得已才卖给了饭店。</p><p class="ql-block">张大爷手上的头盆菜是杂烩汤,这个菜易学难精。临泽人过年的时候都要吃这道菜,尽管家家会做,但仍然无法和二合饭店的杂烩汤相提并论。杂烩汤要求杂而不乱,不同于北方的乱炖,讲究用料。老鸡汤打底,放入小葱姜丝,取手撕鸡胸、鸡腿肉、白鱼现做的鱼丸和咸肉片把汤饨成乳白色,然后放入猪肉丸、蛋饺(鸡蛋皮包肉)和金黄色的炸皮肚。皮肚的气孔要大,汤汁吸到皮肚的气孔里才入味,加盐和少量白糖调味,最后放鹌鹑蛋或鸽子蛋,黑木耳,小青菜,整个烹饪过程一定要大火,装进头盆中量要足,汤色黄中见白,散上青蒜叶、糊椒粉即可上桌。其味之鲜美,口感之丰富,溢于言表。这道菜的取材均为本乡本土的食材,新鲜接地气,口味清淡,男女老少皆宜。把家常烩菜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p><p class="ql-block">二合饭店的订婚酒席是那个时代的标志之一,小伙子从农村去部队当兵,都有一个基本步骤:一年先进,二年入党,三年提干。然后从部队回乡探亲,最主要的是解决个人的婚姻大事,提媒说亲,相互见面。满意后谈好条件坐船到临泽镇照相馆拍订婚照,再去二合饭店吃订婚酒席。照相馆离二合饭店不远,负责人叫许志荣,是打烧饼的许老太爷的后辈,整天穿着蓝大褂子,他的口袋里随时都能掏出喜糖来。照相馆有几套用油彩画的布景,北京天安门、颐和园、上海外滩等等。只要一男一女在布景前坐在一条板凳上肩靠着肩,头靠着头,等到快门一按,就算是大功告成。在这里,许志荣负责拍照,潘凤华负责开票、修底片,潘姨的烟瘾很大,抽的都是喜烟,她进暗房修一会儿底片,就要出来抽根烟。潘修照片的水平很高,一般长相的人总能被她修成中上等水平,但一般人不知道照相馆有修底片这个技术环节,因此来这里拍照总是给人梦想成真的感觉!拍完订婚照,就要去布店买布料,几身衣服的布料,虽然不算什么,但意义重大,姑娘从此就可以不用自己家的钱卖衣服了。</p><p class="ql-block">最后一个压场戏就是来二合饭店吃订婚酒,那时的订婚酒也就是三四桌人,没有团桌,只有八仙桌加条櫈,酒席都安排在中午,四冷四热、七碗八碟,在当年已经算是高配了,因为农村酒席只有碗菜,一般没有凉菜和热炒,所以四冷四热也就成了吃席人的稀奇。酒足饭饱,男女双方的大部分人还是要坐船回去。</p><p class="ql-block">注:周边农村的男女订婚来临泽镇拍订婚照、吃酒一定要坐船来,哪怕只有两三里地也要坐船,男方要用船去接女方亲友,既表示对女方的尊重,也是女方享有的待遇,这是最有代表性的里下河风俗,当年用船接人相当于现在的小汽车。</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味道”很奇怪,一旦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形成了身体的记忆,就永远也不会被抛弃,无论在什么时候,它都会是人生美好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2024年9月于西班牙。宝珍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