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先生鲁迅

刘剑桦

<p class="ql-block">  纪念一个作家的最好方式,是读他的作品。成年之后看鲁迅先生的文字,尤其是他关于忆往与故乡的篇章,讶叹于他的文章平实而饱满,忧伤在心,不在字面。先生写故乡的散文,虽然篇什不多,但每一篇都有斤两。他的文章有很多的好是不可说的,也几乎不能尽言,譬如情怀。他可能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但他每一篇关于故乡的文章,都在正面或侧面体现着他的悲悯与哀伤。他对童年记忆的摹写,用笔之简雅,之真情,天下独步,读来常生景仰之心。从文言文的旧阵营中杀出来,并立即独树一帜,这个能力固然说明他对汉语的感情,更证明他初始就具备了高度的自觉。这种自觉不是天生的,来自庞杂的学识、海量的阅读、积年累月的训练。中国现代小说从鲁迅开始,又在鲁迅笔下成熟。现代散文写作亦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鲁迅无疑是中国现代散文化小说的开先河者。如他的《风波》《怀旧》《故乡》,岂止神乎其技,更在所思精深。写这类作品的,后来还有萧红。她的《呼兰河传》,写法说不定正是受到鲁迅的影响。还有废名。废名是散文化,诗化。鲁迅写文章,总是敞开心胸的,肺腑之言,贴心感人。每次读鲁迅,总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到目前为止,中国如果只有一个散文诗人,那就是鲁迅;中国如果只有一本散文诗集,那就是鲁迅的《野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鲁迅的旧体诗数量不多,冷峻、意象怪异而对比强烈。有人说他学龚自珍,但鲁迅比龚自珍还要瘦硬。龚氏“艳”的地方,在鲁迅那里看不到。写旧诗,在鲁迅是余事,感觉他是有感即发,随手就写,没有格外的刻意经营。鲁迅思想深刻,因而他的诗句,虽然造语生硬,却多为名言,实在是意思好,与诗艺无大关系。</p> <p class="ql-block">  喜欢看名人手札,既能见名人手迹,又能见名人心性。鲁迅写信,用笔很少循规蹈矩,常常破格而出,能见其不羁的性情。周作人的信笺,能看出他的讲究,他自制稿纸和信笺信封,古色古香,其书法柔媚,读之不倦。他每成一作,都事先声明,稿件发排出版后,原稿即便破缺或污损,也须原件寄还。而胡适下笔,则是新人旧作派,遇上人名,还加着重号以示注意。读名人信札,确然像旧时人写信开头一句说的:“见字如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鲁迅《唐宋传奇集》序言结尾所加的那段话,很是有名:“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记得石一歌在“文革”后期的文章中说,鲁迅这是表达自己在国民党黑暗统治中坚持斗争的决心。鲁迅的同时代人许杰后来在一篇文章中纠正了这一诓说。许先生说,所谓大夜,所谓黑暗,其实是借用高长虹的比喻,说的鲁迅自己。因为高长虹是把自己比作太阳,把许广平比作月亮的。最后很“不幸”的是,月亮没有投入太阳的怀抱,却被黑暗吞噬了。</p> <p class="ql-block">  鲁迅的伟大并不叫我感动,读他的文字,是一个很具个性的老头,凛冽透骨。鲁迅有很多画像,都是画家展开想象的翅膀,以英雄伟人的形象去塑造的,那是艺术家出于对先生的敬仰,究竟有多少感情在里面,难说。我印象最深的是,鲁迅仰卧在万国殡仪馆,有一个画家“搽干泪水,忍住悲怆,打开画篋,抽出竹笔,蘸上墨汁,在盖棺之前,画下这位万世尊荣的师表的最后瞬间。”遗容画了三张,画家于最后一张搁笔时,在画的背面写道:“鲁迅先生盖棺前五分钟司徒乔作”。这个情节,画家妻子冯伊媚在她《未完成的画》一书里有细腻的描述。正是这些描述和司徒乔充满感情的速写,把先生冷峻的遗容立体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了解鲁迅,还是看当时人的回忆最可靠。胡适、萧红、周作人、陈独秀、曹聚仁、郁达夫、许寿裳、台静农等。还有一些日本人的文章。许广平1949年后的回忆不可靠。现代妄人之谈,不管是往高拔的,还是刻意贬低的,都是垃圾。资料读多了,知道事情的背景,则真相自现。鲁迅自己的书信和日记,让我看到一个有血有肉,能够触摸到呼吸的大先生。</p> <p class="ql-block">  每次读萧红,总让我想起与她同时代的上海作家张爱玲。二人性情、文风迥异,或许呼兰河与苏州河的宽度、流速不同。张爱玲世故、冷,萧红天真、热。张爱玲写实,是阒寂庭院角落里大约三平方米的刻薄的阴影和雪。萧红写意,是冬日长路上的一抺春风。张爱玲说:“在最坏的时代里做最坏的事情。”萧红没有这样阴湿的世界观,她用瘦小的身体承受“最坏的事情”和基本上由男人们组成的“最坏的时代”。萧红存在于简省的文字、寒冷的大气之中。以自传体形式进行遗言般的写作,或许是一个作家忠实于内心和人生的秘诀。在回忆鲁迅的文章中,我特别欣赏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堪可并峙者,唯郁达夫先生等二三篇而已。读萧红文,深感萧红没有淡忘鲁迅对她的呵护与心赏,萧红把她的感恩都融入在了她的文字里。鲁迅对萧红确然是疼爱有加的,因为他在萧红的文字中,看到了她与自己相贯通的精神质地,即对底层中国的万千悲情。所以,他赞许萧红“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疼爱这个像大晴天一样的东北姑娘,像父亲,像呼兰河一样疼爱。看过一张萧红在鲁迅家门囗与许广平的黑白合影,萧红一身破旧棉袄,却像回家的孩子一样,表情幸福。</p> <p class="ql-block">  鲁迅没把自己当什么人物,死前说:“赶快收敛,埋掉,拉倒……忘记我,管自己生活。”鲁迅知道,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真死省事,否则九泉之下也不得清静。鲁迅也知不会清静,死后还会有声音,归纳起来不是“嗡嗡”就是“哼哼”,再就是一些“唉唉”“啧啧”。果然,鲁迅死后,多是嗡嗡,偶也哼哼,少有内容,只是声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人类的一切文字,无论诗文还是小说戏剧,尽管风格不同,长短各异,高下有分,深浅有别,根本的一点,高贵的气质断不可少,如鲁迅之赞扬刘半农。否则,即使圆熟精纯到极致,如果格调卑下或者卑弱,皆不足观。卑下可鄙,卑弱可怜。人在得意时不能令人鄙憎,人在困顿时不能招人可怜。一切存心献媚、伪饰、别有用心的文字,都不可能是高贵的。同在贫困中,杜甫不失高贵,孟郊略显寒酸。同是缠绵于个人情怀,姜夔哀婉而高贵,史达祖委顿于流俗。李白即使在孩子气的洋洋得意和夸耀时,也丝毫不见暴发户的粗贱,让我们感受到光风霁月的纯净和明朗。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向高贵文字致礼的根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