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

感悟—-林毅臣

　　爷爷离开我已经三十二年，我有些想念他了。

小时候，我很喜欢听爷爷讲《三国演义》里的忠奸情义，讲《东周列国志》里的权谋计策，讲他的坎坷经历（做学徒，经商遇匪，被抓壮丁，被批斗……）。那时候我以为爷爷教我的仅仅是知识，中年以后，我才发觉其实是我的人生指导，他总说面对困难时要有勇气，要能够接受人生的改变。

爷爷命运多舛，三月丧父，三岁丧母，青年丧子，中年丧妻，命运之神和他作对了一辈子。在我和爷爷相处的十八年中，我从没看到过爷爷苦恼的样子，平时他不苟言笑，但看见十几个孙辈时总是笑眯眯的样子。94版的《三国演义》上映后，我突然发现唐国强演的诸葛亮晚年的样子和爷爷简直一模一样，每每看到此段不觉潸然泪下。

爷爷是带着遗憾走的。依靠外公家的殷实家底和尚文家风，寄养在外公家的爷爷读到高小毕业，民国时代算是半个文化人。爷爷极注重文化教育，他总说鲁迅是借孔乙己的口讲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爷爷育有五子二女，除了长子夭折外，其余子女读书天份都很高，只是家贫和十年动乱中断了一个个子女的求学之路。邓小平恢复高考制度后，年龄最小的小叔叔得以跳出农门，自此，每年“谢年”仪式上他都要说“感谢邓小平，让我们有饭吃有书读。”不知哪年起，他说一个风水先生和他讲过，他的子孙会出很多大学生，因此他对孙辈期望很高，在我哥（长房长孙）考上大学时，爷爷已经身患重病，但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要看到我上大学后才走。92年初冬的一个夜晚，我被父亲从学校紧急带回家，在我一声“爷爷，我回来看你了”的叫唤中，爷爷闭上了眼睛。我在门口泪如泉涌，可又不敢大声哭泣，怕打搅了爷爷那颗安详的心。九个月后，我怀揣着大学通知书和母亲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焚香烧纸，告慰他的遗憾。十几年后，如果十几个孙辈排在坟前自报校名“麻省理工学院，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上海同济大学……博士，硕士，学士……”，爷爷奶奶若地下有知也该是欣喜万分。

我是十几个孙辈中唯一一个和爷爷住过一段时间的人，爷爷喜欢读书，农闲时喜欢坐着摇椅捧书细读，受他影响，从小我就喜欢看书。大姑是老三届加上小叔叔读大学时带回家来一批书，因此家中有一个农村极难一见的书柜，其中有我喜欢看的《三国演义》《聊斋志异》《鲁迅文集》《唐诗宋词一百首》，还有看不懂的《资本论》《论巴黎公社》《毛主席语录》等等。冬天的午后，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房间，他带着老花镜坐在椅子上，左手拿书，右手夹着香烟，这就是爷爷晚年最为遐逸的生活，也是我记忆中最深的印象。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复读机，总是会徘徊陈旧的新鲜事，往事不回头。我上高中时，爷爷的生命已经处于倒计时。有一天，他在池塘边钓鱼，我刚好放学回家，我们爷孙俩就席地而坐聊了起来。扯着扯着就聊到了奶奶，那个我见过但没有丝毫印象的苦命女人，爷爷奶奶是近亲结婚，按辈份来说，爷爷是奶奶的表舅。奶奶陪爷爷一起熬过内战、三反五反、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化大革命等等艰苦岁月，在即将迎来改革开放的1976年冬天，她走完了艰辛的一生。大姑和小叔是公家人，爷爷得以在最后几年过上了农民眼中的惬意生活。“她本来也可以再活十几年，享几年儿女的福，上海华山医院的医生说只要500元钱就可以做手术，可那时候哪有钱啊！”爷爷说这话时，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痛苦与无力，“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人生如树，也有春花、夏长、秋实、冬眠。每一个老人的经历都是那么艰辛，让人感动，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都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