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赏析之四

岩青草

泗州僧伽塔

我昔南行舟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

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

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

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

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

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

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

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

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

泗州，一座曾耸立在江苏盱眙市东北，唐代至明朝，一直处于黄河与长江的漕运中心，留下无数故事，如今却已陷入洪泽湖的小城。

僧伽，唐代高僧，曾在泗州创立普光王寺，后圆寂，建塔葬于泗州，即僧伽塔。传说僧伽塔顶常会出现小僧形象，舟行于此若祈祷则可得顺风。

宋时出开封经汴河舟行，须历泗水、淮河方可进入长江，因此泗州是苏轼赴杭州的必经之地。熙宁四年（1071）十月，苏轼途经此地做此诗。

　　江河行舟，风的顺逆至关重要，想来东坡在此又遇逆风。五年前（治平三年(1066)，东坡护父丧归蜀，南行过泗，逆风三日，舟楫寸步难行，后祈祷于僧伽塔，得神辄应，诗的前六句叙写了这段经历。诗人用“沙吹面”形容风的猛烈，用“旗脚转”写江风转向，用“顷刻失长桥，龟山未朝饭”写顺风船行走的迅速，文字朴实生动、形象丰满，为下一段的议论铺路。

诗中的“汴”指汴河；长桥，在泗州城东，“失长桥”，指舟行很快，顷刻间已行过长桥；龟山，在泗州东北的洪泽湖中，传大禹治水获无支祁（中国神话中的水怪）镇于此。

　　第四联“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是这首诗中重要的一联，“至人”达到最高精神境界的人，《庄子.逍遥游》中有“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语，东坡引用来指僧伽。境入至高无上之人，其行事作为是不会厚此薄彼的，对比自己因祈祷得顺风而欣喜，实在是还有私心呀。

这一联以“至人”做引子，后面的第五联“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以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现象、浅显明白的语言，来破除人们对僧伽塔的盲目崇拜。

第六联“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点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自然界是以自己的规律来运转的，并不以人们是否祷告而有所改变。

　　这首诗涉及作者两次舟行泗州遇逆风的经历与认识。

第一次，因为是运送父亲的灵柩，急于成行，目的性十分明确，所以他为祈祷神灵成功而感到庆幸。

这一次却是“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两悠悠”，前途与使命皆飘荡不定，正是他《出颖口初见淮山》诗中“忽迷天远近，久与船低昂”的迷茫、忐忑状态，所以“得行固愿留不恶”，对命运的安排，坦然处之。

与第一次祈祷时内心所抱的幻想、感觉的幸运相比，此时的作者已然清醒，他不再信奉神灵，更不愿为自己的便捷再去行祷告之事，他用“每到有求神亦倦”这等幽默的语言彻底丢掉了对神灵的幻想。这内里也包含着他对朝廷、对政治的否定与疑惑。

作者接着写到“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退之”唐代文学家韩愈，字退之。“旧云三百尺“，韩愈的《送僧澄观》诗中以“突兀便高三百尺”形容洛阳名僧澄观重新修建的僧伽塔的高度。“澄观”唐代名僧，泗州僧伽塔曾遭水火之灾，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澄观主持重修。但此时苏轼所见之塔已不是当年澄观所重修之塔，而是于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加其累层，重建之塔。因此苏轼诗中有“今已换”一说，塔的变迁焉得不是隐喻政治风云的变换。

诗的结尾“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俗士”东坡自谦，面对着政坛风云变换，以一介俗士登临僧伽塔，作者所想，绝不再是拜佛祈祷，而是登高望远，展目淮水一带的原野（城外名郊，郊外名甸）。以诙谐的笔法写出自己坦荡的胸襟，开阔的情怀。

　　诗至此，远徙杭州的行程也将看到尽头，一路行来，一路思索，东坡逐渐丢弃了内心的苦闷，将对朝廷的失望，对自身的自信，围绕着僧伽塔，随着记事、论理融入笔端，顺理成章。

"纯涉理路，而仍清空如话"、“层层波澜，一齐卷尽，只就塔作结”、“简便之至”。（纪昀评语)，是这篇七古的艺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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