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彭秋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一直坚信,他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没有之一。</span></p> <p class="ql-block">那年,我到宜春师范读书,我们的班主任叶青华老师,刚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教我们《文选与写作》。他比我们大五六岁,中等身材,皮肤白皙,头发丝纹不乱,戴一副半框近视眼镜,清清爽爽的书生模样。他带我们打扫教室卫生,自己动手拧干污秽的拖把,给我们做了好示范。他自小在城里长大,而我们大都刚从乡下来到城市,个个土拉八几,身上一股汗馊味,但他却从不嫌弃,与我们这群学生特别亲近。为了帮我们摆脱初到城市的不适,他到我们男生寝室,教我们整理房间;坐在床下铺,与我们拉家常,他与每位学生都要聊上几句,短时间就能喊出每位学生的姓名,这让内向又自卑的我非常感动。很多年后我终于领会他传递的教育理念:那就是面对学生,不要摆老师的谱,而要“蹲下来听蚂蚁唱歌”。</p> <p class="ql-block">刚刚走上教坛的叶老师特别开明、量才是举。邱同学常在课桌上练习小楷,写得不错,被推荐为板报小组组长;欧阳同学在文艺晚会上表演过武术,被推荐为治保组组长。当时晚自习前都要唱个新歌,由班上善歌者教,朱同学和曾同学等是常客,因此都当过文娱委员。叶老师歌唱得不错,属男中音,他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音色浑厚,还有点磁性,这歌很对他的味,他能将“跑”字唱成标准音长,且没有气虚之感。</p><p class="ql-block">他买来了推剪、钢剪、梳子、刷子和围裙,只要你有意愿,只要他有空,他都义务为我们这些男生理发。他搬出凳子,就在他所住的三层红砖楼房前的树荫下摆开架式。咔嚓咔嚓,手动推剪在他的右手间颤动,合欢花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留下淡淡的红印子,由于专注,甚至感觉到他轻轻拂到脸颊上的鼻息,痒酥酥的。每当理好了,他都拿来他的圆镜,让人家照照,这时他总要笑着说一句:“煞什子”(帅),一股很有成就感的样子。他曾说我的头不好理,鬓角很短,做样式的余地不大,很考验人的手艺。</p> <p class="ql-block">在叶老师身边,我们的生活充满七彩阳光。他带我们去溜旱冰,他溜冰技艺不错,能做一些花样,而刚刚学溜冰的人,最怕摔个四脚朝天,他伸出手说:“来,我带你。”他带领我们游洪阳洞、孽龙洞、温汤山(明月山),将赣西片走了个遍,尽管是穷游,但真正是穷并快乐着,这是以前的老师所无法比拟的。那时的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快”,可以说,这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晚秋的一个周末,叶老师带领我们到化成岩秋游,又在河滨挖灶野炊,汲秀江之水,斫袁山之柴,炊烟起处,一派青春的欢笑,与山顶的钟声交相呼应,不知今夕何夕。那天的野餐是煮面条,叶老师人缘好,他向同事借来了五六口钢筋锅,才玉成此事。记得我和生活委员曾同学分在一口锅里吃饭,有的挖灶,有的捡来一大把枯枝,曾同学掌管面条和酱油,我们的锅里自然就多放了些“料”,搞得我们每人吃了一碗酸溜溜的面条(酱油放太多了)。后来成了书法家和诗人的周小平同学在诗歌中也有所记载,他在《化成晚钟》中写道:“山深林密秀江东,小径迂回隐赤松。灯火依稀明灭处,隔窗又起化成钟。”离开母校之后,这样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p> <p class="ql-block">那年,全省青年教师优质课比赛,学校推荐叶老师参赛,可见他的教学水平不俗。他选取了苏轼的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他的语音清朗,板书干净,课堂设计新颖,他的讲解不拘泥于翻译古文词句,更多的是引导学生领会作品的时代背景、清幽的意境和作者内心细腻的情感,让人得到美的熏陶,他对整堂课的拿捏很到位,并向四十五分钟要质量。我和另外一位女同学当堂到讲台上默写了词的上阙和下阙。印象最深的是教学的延伸,课程结束前,叶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以“明月”为题的课堂小作文,并朗诵了几篇写得好的短文。这堂课彩排了几次,但因为要送上录像带参赛,学校却没有高频喇叭,最终这堂课不了了之,这对我们全班的师生来说,无疑是一件憾事。</p><p class="ql-block">叶老师兴趣广泛,他还是打羽毛球和乒乓球的好手。当然,叶老师的主要爱好是文学创作,他订阅了《星星诗刊》,时常研习,偶有诗作发表,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标准的文学发烧友。为此,他曾创作近百行朗诵诗,让我们班爱好朗诵的同学到全校文艺晚会上表演,我的室友牛同学也参与了这个节目。牛同学的舌头有点僵,好在叶老师一句一词地指导,最终使节目获得好评。</p> <p class="ql-block">有人把粗暴当干练,把匪气当霸气,我非常反感这种作派,我崇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般的涵养,而叶老师就属这样的人。同学们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到他宿舍坐坐,有次我们去他宿舍玩,看到他办公桌玻璃下夹了一张他用钢笔书写的字条:“‘人无志气,如同猪狗!’用这根粗糙的鞭子,继续放牧我的人生。”我们不解,他向我们讲了他的求学经历,讲他曾经的蹉跎岁月和老师对他的严格要求,他把老师的话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我们听了深深地震憾。师范第三年,叶老师成家了,他的爱人远在成都,他们过着天各一方的生活,我从没有见到他因之影响过工作,作为学生,更没有想过他内心的忧郁和劳顿。</p> <p class="ql-block">师范毕业后的第三年,我的诗歌获了渝水区诗歌创作一等奖,我写信告诉他,并附上了几首近作,叶老师回信了,在习作上用朱笔作了旁批和评语,什么意象呀意境呀立意呀回味呀,等等,全是内行话,并作了很多修改。在信的结尾处叮嘱我:“坚持写下去,会有出息的。”</p><p class="ql-block">而在乡下教书的日子,并没有看到“出息”的迹象,我所在的乡村学校近三十位单身男教师,僧多粥少,找对象都成了头痛的问题,更别说其他的发展了。那段日子,没事我就囿于斗室,怀想生活了三年的美丽学校,思念各奔西东的同学和老师,我常常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而不能自拔。有次带学生到农场劳动,我在田墈下看到一口野灶,灶里还残留着黑乎乎的柴灰,似乎还有红薯和山芋的余香,我端详了很久,眼眶有些湿润,朦朦中似乎又回到炊烟起处的化成岩——这人间烟火气,是多么让人眷恋和怀念,可是野炊的人,早已回不去了。</p> <p class="ql-block">前几年,我将自己公开出版的散文集《闻声识故乡》《有温度的湖》寄给叶老师,他很高兴,说每晚临睡前都要看一篇,而此时的他早已改行到行政机关任职,并担任单位主要领导,冗务缠身。2018年深秋的一个周末,他到仙女湖访友,我有幸去拜访他,他还特意提起前些天在《江西日报》上看到我写的散文《莹澈如练袁水流》(此文还被《光明网》转载),脸上有为学生取得成绩的骄傲之色,其实文中本来写了他带我们去分宜游洪阳洞的事,但因为篇幅的原因,发表时删除了这一部分。</p><p class="ql-block">古人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或许正是他所追寻和遵循的古训?我一直坚信,他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没有之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