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子张璐帅

黑白间

　　1998年春，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初三的学生，打算在我这里补习几个月的语文，准备参加中考。

这是一名家在慈溪的女生，名叫张璐帅，文静中还带着些稚气。当我知道她家在慈溪，有些吃惊，慈溪到宁波有70公里，这么远的路来宁波补课，光路上来回就要两个多小时，而且补的是语文课。在我看来，补语文是最不见效的，其成绩的提高远远比不过数学和外语，我一般都承诺能提高5分，实际能提高10分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因此，我觉得她来宁波找我补语文课是很不上算的，我有些不忍心接。但再一想，人家找来肯定有人家的理由，也可能听我教过的学生反映比较好，合她的胃口，也可能她语文基础特别差，丞需强化一下，也可能是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等等，便收下了她。

第一节课她还有点拘束，主要都是由我来讲解。但接下去的日子她就有些放开了，在补习中璐帥常有问题向我提出，让我吃惊不小，觉得她哪是基础特别差的学生，需要恶补，她分明不需要再讲解那些基础的东西，而是要掌握一些难的东西，原来是奔着要去拿高分的。

例如她问我，都德的《最后一课》写作特点是“以小见大”，那我们怎么理解“盲人摸象”的现象呢？这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过的一个问题，被她打了个冷不防，心里暗暗觉得她的思路挺开阔的，能联想到表面有些类似的地方了。

例如她问我，诸葛亮《出师表》“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这句中，那两个效字意思该怎么翻译，词性是否也不同。说实话，这一对字以前讲课文时都是忽略的，因为还有更多更基本的字要讲。以前也从来没有一个学生来问过我，尤其是她还注意到了这两个字在不同的句子环境里变换成不同的词性，我顿时觉得她“孺子可教”。

又例如，她问我“如果…就”和“只有…才”这一对关联词语似乎有些相同，它们本质的区别在哪里？哇塞，这样的问题也会提出来。我知道这对词语表面看是个复句的关联词语，其实质却是逻辑问题，我和同学们在大学的逻辑课上讨论过这个问题。逻辑学，我们一般把它称为文课中的理科，它严密、抽象、深奥。现在，这个初三学生也参加了这个讨论，令人惊讶。惊讶之余，隐约觉得她在理科方面的造诣会更大。

在辅导作文这一块，我们师生之间就更加默契了。我通常都要求学生准备四五篇文章，有写人的，有写事的，但一定要选自己的东西，自己家里的事情，而且是最突出最感人最特别的人和事。这一环节比较花功夫，有时候需要启发再启发，引导再引导，才能挖掘出来。我那时已经辅导过了十几年的作文，在学生中汇集了一大堆可供参考的素材，因此对璐帅的启发比较省事，她也很快能从以前的学生经典作文中获得灵感，从而挖掘、挑选出自己的东西。成文的过程则比较简单，一般修改两次就差不多了。

但最后一个环节特别重要，那就是为已经完成的作文列出十几个或几十个题目。做这项练习，就是要学生以不变应万变，将来对考试中的作文题目能“拉过来”，进入自己的路子。据我以前辅导过的学生讲，经过这一环节的训练，他们一般对作文会是什么题目都不大打怵，大多胸有成竹。璐帅似乎对这个环节特别感兴趣，我们的交流也骤然增加，她的作业任务也完成得特别好。我觉得她认为我这一套是行之有效的，至少对她是很有帮助的。通过作文这个环节的辅导，我也看出了她对老师的补习内容是有自己的取舍的。我的这一做法被璐帅采纳了，心里自然也是十分高兴的。

忽一个补课日，璐帅打电话过来，说她老爸的汽车坏了，不能来补课了，向我请假。我竟然觉得有点失望，我自信还未曾讲到的一些复习内容对她是有用的，而且中考已经临近了，有种紧迫感。通过几次下来的辅导，我渐渐喜欢上这个学生了，于是想替她解决这个问题。我忽然想到了利用电话为她辅导，那时还没有电脑和智能手机，固定电话是最先进的工具了。我事先也考虑到了这样辅导的可行性，因为在辅导过程中我们常有互动，这一来一往用电话来进行肯定是可以的，我决定试试。

这一试，真的可以。电话里我们有问有答，有呼有应，有质疑有释疑，几乎和平时面对面的辅导没两样。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个提议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发明了对学生辅导的另一种方式，而这一方式以前是没听说过的，是自己的首创。有了这一形式，就突破了时空的限制，以后我就经常和璐帅在电话里辅导了，也不必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现在想想，这一创举应该是远程教育的雏形。

后来，璐帅轻松考入了慈溪中学，这所学校是浙江省首批一级重点中学，现在则已经排到浙江省第七，宁波市第二了。我对那位介绍她来我这儿辅导的好友说，璐帅这人是不用担心的了，将来前途无量。

岁月荏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高兴的是2021年，我又见到她了。她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显得成熟、老练、自信了。在酒桌上，获知她慈溪中学毕业后考入了浙江大学高分子科学与工程系，毕业后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习，成为该校的博士后，后又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学习，获博士学位，她现在是合成生物、材料科学与工程专家。

去年她在杭州成立了一家密码子公司，这是国内第一家专注于DNA数据存储技术开发的初创公司。这家公司起点高，科技前沿，前景看好，刚一成立风投资金就蜂拥而至。要描绘它的研制对象，工作原理，经营内容颇感吃力，我只能一知半解的作些介绍——随着5G、大数据、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数据呈指数增长。数据存储的需求与存储能力之间将出现数量级的差距。为了满足大数据存储的需求，人们在寻求全新的数据存储替代方案。DNA是一种理想的数据存储介质，它具有超高的数据存储密度，是当下使用存储介质的百万倍；DNA也具有稳定的数据保存能力，百年内无需数据迁移；DNA存储和处理数据能耗极低。张璐帅就是搞这个的，她的知识结构最适合搞这个。

对于自己这个公司，张璐帅充满了信心，她豪迈地说：“DNA作为生命遗传信息的载体已经经过了自然的选择，现在是时候利用它服务于数据大爆炸时代海量数据的存储。DNA数据存储是一个典型的交叉学科领域的问题，它需要创始团队立足于产业链的各个节点，同时从不同的学科角度系统性地看待一系列问题，从而找到独特的解决方法。”

面对璐帅的成就，我十分感慨：园丁育苗，自然悉心，然同耕同浇，却参差不齐。良者粗壮结实，莠者矮靡萎顿，内在因也。教学之初，老师授业，诚不可少，而优生脱颖，又岂在教材之中？天生奇才，其成长呈跳跃爆发之状，为师者唯惊之诧之爱之怜之，万不敢据己之功也。生赖师而获知，师赖生而显名。

为师的永远不知道张璐帅打开智慧之门的密码是什么，但教师生涯，能遇到一两个她那样的学生，大幸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