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著名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在王玉珍的人生途程中,11岁是一个关键节点。</p><p class="ql-block">在王玉珍模糊的记忆中,11岁以前,她的很多时光是在父亲背上度过的。</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滇剧迷,从他4岁起,一有空就会背着她去看戏。感受着父亲的体温,挤在人丛中远远地看向戏台,只见穿着古装的人在台上晃来晃去,影影绰绰;而胡琴声、锣鼓声以及或高亢或厚重的嗓音直向耳朵里钻……这样的情景,总是叠映在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甚至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仿佛随风潜入夜的春夜细雨,无声地浸润着她的心田。</p><p class="ql-block">滇剧是云南省的汉族戏曲剧种之一,是由源于秦腔的丝弦腔、湖北汉剧襄河派的襄阳腔、徽调的胡琴腔(即二簧)于明末至清乾隆年间先后传入云南逐渐发展形成的。丝弦腔可用于喜剧,也可用于悲剧。胡琴腔可以唱到数十句而不觉繁复。襄阳腔由于长期在云南流行,已演变为用昆明方言演唱了,其旋律轻快、幽默。由于滇剧艺术在发展中吸收了云南多民族的民间艺术营养,生活气息浓郁,具有鲜明的民族地区乡土特色,因此被誉为“滇粹”。</p><p class="ql-block">面世之日起就具有民间属性,是滇剧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p><p class="ql-block">云南的古镇古村星罗密布,几乎每个村镇都建有戏台。曾经,有戏台处就有滇戏。每年春节一到,滇戏演出的热潮就到了。很多村镇除了邀请专业戏班演出外,还会请戏师傅教喜好滇戏的村民学戏并演出。云南著名文化人赵式铭(剑川县人氏)的父亲赵师程有《社戏曲》一诗对之有形象生动的描述:“南村北村同赛神,大男中男粉墨新。大男昂长扮项羽,中男学扮虞美人,下台不除紫巾岸,收场不洗翠眉频。……明年多收十斗麦,为君再把粉墨匀。”在城市,爱好者则会在闲暇时三五相聚于茶馆“打围鼓”唱滇戏,昆明等地的一些茶馆几乎终年鼓乐声不断。</p><p class="ql-block">那年月,滇剧给人们艰辛而平淡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滇剧的拥趸何止万千,王玉珍的父亲仅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位,但他特别喜欢看戏剧中的武打。一次 在戏散回家的路上,父亲拍拍贴在自己背上的小王玉珍说:“那演苏云妆的角儿多板扎!你以后长大了,也去学能唱、能念、能做、能打的刀马旦,演给爹看,愿意不愿意?”对父亲说的话,王玉珍似懂非懂,但她还是在朦胧睡意中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有意思的是,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多年后王玉珍进了滇剧院,当时的院长杨桐竟然量身定做,专门为王玉珍改编了《苏云妆》这本大戏让她演出,让此剧成为她的别人无法替代的拿手戏。以后王玉珍夺得梅花奖的三则戏中,也有这出戏的片段《云中皇后》。</p><p class="ql-block">王玉珍出身于昆明的一个穷苦的工人之家。父母都以辛勤劳动换取衣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家中日子过得窘迫,这就让成长中的王玉珍就读正规完中成了问题。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 ,王玉珍考取了省戏校(原云南文化艺术干部学校)。这所学校不但包吃包住不收学费,教学内容还主要是戏剧表演,正和父亲对王玉珍的期望吻合。</p><p class="ql-block">告别了温暖而又有些懵懂的看戏时光,从父亲宽厚的脊背上溜梭下来,王玉珍的稚嫩脚板踏上了一块丰厚的土地,开始一步步刻写自己沉实的人生足迹。</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是1958年,她刚满11岁。</p><p class="ql-block">“11”,是两笔平行的竖线。至此,这个字的笔画,就一头指向王玉珍个人成长的前路,一头指向了滇剧创新发展的未来。当然,它也可以分拆组合为一个“十”字。是的,在那个天高气爽的秋天,一个来自破房陋室的草根女孩,开始背负一副闪亮却不免沉重的十字架。</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省戏校是一所有着很强的专业精神的职业学校,不大,却藏龙卧虎,师资力量雄厚。</p><p class="ql-block">王玉珍何其幸运。进校后,张禹卿(竹八音)就成了她们滇剧班的班主任。开学后王玉珍在班上学唱的第一段滇剧竟获张禹卿和李少兰亲授。 </p><p class="ql-block">我们知道,张禹卿富于创新精神,是清丽娟秀、婉转多姿“竹派”唱腔的开创者,是滇剧四大名旦之一;而李少兰是“瑞兰派”的传人,其唱腔华丽明亮,曾被梅兰芳、程砚秋誉为“滇剧一绝”。得到他们的启蒙,为王玉珍形成自己独特的表现力丰富的唱腔有了良好基础。 </p><p class="ql-block">戏校八年,让王玉珍一直心存感激的还有老师们对她的关爱。</p><p class="ql-block">王玉珍在学生中年龄最小,先天条件并不出众:颜值中等,嗓音在那个年龄也未显现出任何特别优越之处。在入学满三月后对学生的例行甄别遴选中,她因过度紧张造成动作僵硬、唱腔走调,被认为不是演员苗子而从表演专业队列中出局,安排去学打击乐。</p><p class="ql-block">她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夜晚,她跑到武功教员梁德祥家烤火。梁老师曾参加延安文艺座会,原是延安平剧团刀马旦应工。火盆里的栗炭火正旺,梁老师和小玉珍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当梁老师得知王玉珍热爱表演却被分去学打击乐后,就坚决地对王玉珍说:“你以后就跟着我练功吧!”那句比栗炭火还温暖的话,是一次命运呼叫转移。它不仅让王玉珍走上了兴趣与职业协调一致的幸运之路,也是一个让她成为改变滇剧武戏文唱格局的重要人物的契机。</p><p class="ql-block">“表演是一种彻底献身的艺术,是一种苦行僧式的和毫无保留的献身。”那时候,她还没有读到过德国戏剧家彼得·布鲁克说的这句话,</p> <p class="ql-block">但父母吃苦耐劳、勤勉坚韧的本色,对王玉珍的影响深入骨髓。穷人的孩子早知事。她深信“勤能补拙”“笨鸟要先飞”的道理,也牢记并努力践行着老师们“若要戏路通,全靠幼时功”的教诲。她决心要练出一身好功夫和一副黄鹂般动听的好嗓子,开始了终其一生的苦斗。 </p><p class="ql-block">为练腿功,晚上睡觉,她把腿绑在床头,一绑就到天亮;为练腰功,她每天凌晨四点半就起床,不惜把自己绑在树上,到不会影响别人睡觉了,她就开始练嗓。吊嗓子,别人练三遍,她练六遍。当年的戏校同学都还记得,那时候,晨曦熹微中最早出现在校园里的身影就是扎两根短辫的王玉珍。学校没有练功房,在操场的水泥地上,她刻苦地练习梁老师费心费力教过她的招式,双手被磨出血泡、被擦伤甚至撕裂了,也仍然坚持不懈地反复揣悟、苦练。梁老师对她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一年冬天,昆明罕见地下起了大雪。一大早,梁老师就叫起了那天有点贪恋热被窝的王玉珍,递给她一把笤帚,带着她来到操场扫雪。当茫茫一片白中露出一块灰黑色的方形场地后,在梁德祥手把手的指导下,王玉珍开始练功:打把子、滚翻……举手投足都是硬扎的线条,点画出一幅让人感动的雪中学艺图。</p><p class="ql-block">她不怕苦累的学习精神,也得到了对滇剧“竹派”“瑞兰派”有很深研究的音乐老师熊林的赏识。</p><p class="ql-block">那是1959年初,为庆祝新中国建立10周年,学校组织了一个实习演出队下乡巡回演出。</p><p class="ql-block">在大理州的洱源县演出时,由熊林负责给王玉珍排演折子戏《拷红娘》,有一段剧情要跪着唱、跪着演,但因为没有场地,只好在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排练。堂屋地面是土沙地,会硌人,很受罪。由于第二天要转场到乔后盐厂演出,熊林须去办理一些有关事宜,就交代王玉珍和其他几个学生自己练习。本想一会儿就能回来,谁知却被耽搁了两个多钟头。学生们早就一个个偃旗息鼓开溜了,只有王玉珍一个人还在跪地练习。回到洱源的熊林看到这情景非常感动,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王玉珍培养成材。</p><p class="ql-block">于是,从这一天开始直到王玉珍毕业的七年间,除了学校规定的课程外,熊林都要为她“开小灶”进行个别辅导。他用竹笛和琴为她校音阶,有时在喊嗓后干唱,有时在调嗓前先唱,并逐步加强喉、舌、齿、唇的练习,找好发音位置,进行“开、齐、撮、合 ”口型和长气、短气、偷气,归韵收声等的练习。</p><p class="ql-block">良师教学有方,弟子勤学苦练。几年下来,她不但打下了扎实深厚的武戏功底——能翻三十多个前后桥、两张桌子的倒扎虎、台漫、小翻、串翻身等,掌握了不少刀枪把子功——在声腔上,也渐渐独树一帜,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演唱风格。</p><p class="ql-block">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实践,是当年戏校培养人才的一个重要方法。</p><p class="ql-block">1959年3月,12岁的王玉珍参演了自己的开蒙戏《快活林》,这是一出武生、武净、武旦戏,是由滇剧班的副班主任张艺超从京剧移植过来的。其中有一个小故事:原先扮演武旦角色巧二的学员突然临阵病倒了,正在抓瞎时,梁德祥站出来竭力推荐那时还在学打击乐的王玉珍来顶替,由于没有其他选择了获得应允。想不到演出非常成功。初战告捷,王玉珍“偷学”的武旦幼功经历了一次考验,她也由此被刮目相看,回到了学习表演的行列中。</p><p class="ql-block">以下是王玉珍的戏校同学陶增义开列的她在校时学戏、演戏的一份“剧码单”:</p><p class="ql-block">1960年春,13岁的王玉珍学习扮演了滇剧《崔家庄》(又名《百花张四姐》)中的张四姐,以武旦应工。此剧也是从京剧移植过来的,只是把京剧的唱昆曲改成滇剧的唱“胡琴”,让滇剧唱腔与京剧武打完美结合。梁老师不辞辛劳教她武戏,熊老师每天为她调嗓,使得王玉珍圆满出演了平生第一出文武兼擅的旦角重头戏。</p><p class="ql-block">1960年底至1961年开春,在滇剧班师生赴会泽、曲靖等地演出时,王玉珍学习、演出了全本滇剧《穆柯寨》(“打雁”、“招亲”、“斩子”、“破天门”共四折)。这是王玉珍第一次演出大本刀马旦戏,那年她刚跨进14岁。</p><p class="ql-block">1962年至1963年,王玉珍学习、演出了青衣兼花旦的重头戏《红梅阁》和武旦兼青衣的重头戏《金山寺》。这两折戏演出了多场,包括为当时的省委领导和省文化局领导汇报演出。王玉珍还创下了在同一台演出中先演李慧娘后演白素贞的先例,轰动一时,并由此引出“艺校有个好学生,文武全才王玉珍”这句赞美词的广泛流传。</p><p class="ql-block">1964年至1965年,王玉珍排演了由京剧移植的滇剧《红灯记》和由豫剧移植的滇剧《朝阳沟》,她在两剧中扮演的主要角色李奶奶与栓保妈,均是现代戏曲中崭新的艺术形象,属于老旦行,与她平时扮演的“小嗓”旦角的演唱截然不同。但王玉珍勇于创新、善于创新,终使演出获得好评。</p><p class="ql-block">这当然只是一份不完全的清单。事实上,王玉珍在艺校学戏演戏多达几十出,教过她和她求教过的老师也不下数十人。她用辛勤的汗水甚至或因悲或为喜流下的泪水浇灌心中的艺术骨朵,踏出了一条“全能”成长之路。</p><p class="ql-block">“白日不到处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用清代文学家袁枚的这首诗来比照王玉珍的花季年华,也许是妥洽的。艺校8年,王玉珍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成为同学中最出色的一个。 </p><p class="ql-block"> 19岁那年,她走出校园跨上一个更大的舞台,向着未来出发。</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时间来到了1965年年底,王玉珍进入云南省滇剧院。这是滇剧艺术的最高殿堂,高手林立,名家汇聚。尽管经过戏校的艰苦磨砺,她具有了清脆明亮、高低自如的好嗓子和一身矫健娴熟的好武功,但新芽嫩叶和大树遒枝站在同一地平线亮相,压力还是不小。王玉珍不畏怯更不盲目自大,一方面虚心向学,一方面努力尽展所学。那一年,极左思潮开始泛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遭到禁演,一花独放只演现代戏。王玉珍接到的第一个剧本是刚从北京移植过来的现代小戏《巧送钱》。主题是表现军民鱼水情的,在云南未上演过。王玉珍要原创出演的是其中的主角李大娘,属老旦行,与王玉珍不应工。我们知道,现代戏与传统戏从服饰化妆到唱词动作,都有天壤之别。要演好这个剧,困难显而易见。但王玉珍觉得一个全新的挑战就是一次宝贵的历练,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怎样才能唱好演好,获得观众的喜爱呢?通过对剧本的再三琢磨、反复研习,她努力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参照现实、感应生活,趣味盎然。她和剧组成员还别出心裁,在戏中添加骑着小毛驴追赶解放军战士的情节,引进在戏校学过的蒙古族骑马的蹦跳、崴步等技巧,让脚上的功夫马蹄般嘚嘚作响,让青春的活泼在哪怕是年迈的角色中也汩汩流溢。演出大受欢迎,特别是到军营慰问演出时。这出戏后来成了剧团上山下乡必演的保留节目。</p><p class="ql-block">谦虚、好学、敬业、勤奋以及优异的演员禀赋,使得王玉珍很快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成为剧团的重点培养对象。</p><p class="ql-block">然而,风云突变,“文革”的狂涛巨浪扑过来了。才跨进20岁门槛的王玉珍受到了冲击。“修正主义的黑苗子”“新型的三名三高”等一顶顶帽子向她扣来,让她深感委屈。那时候,只要对戏校或剧团的领导进行批斗,她都是陪斗的对象。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造反派”们逼迫她对领导和著名演员进行揭发的无理和蛮横。碧金玉是一位继承和发展了竹八音、李瑞兰、筱黛玉等滇剧名家技艺的表演艺术家,被誉为滇剧“青衣皇后”,在戏校学习时,王玉珍听过她的讲座,对她心怀崇敬,那时却是受冲击最严重的一位。经常陪斗在旁,王玉珍对她充满了同情,常常痛惜对她的处境爱莫能助。她唯一能做的,是用沉默对造反派的逼问进行抵制和反抗,以坚守心中的一份良知。</p><p class="ql-block">此后,王玉珍又被戴上了一顶新帽子:保皇派。让她记忆犹新的是,一次剧团准备到部队演出《巧送钱》,在滇剧院的舞台上进行彩排。化好了妆的她正准备出场,却被几个冲上来的“造反派”人员拦住了,说她没有资格参加演出。本是她最拿手的戏,却无端被剥夺了演出的权利,让她情何以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安排到农村参加劳动成了她的家常便饭。挖坂田、插秧、挑粪、割麦这些农活她都干过。农闲时又会被安排去城里挑泔水喂猪……这是一种何等糟糕的从艺环境啊!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放松对艺术的追求,从来没有停止过练艺。人前不能,就到僻静处躲着练;白天不能,就在夜间偷偷练。她还冒着风险悄悄向碧金玉老师求教,学到了一些宝贵的经验。在生产劳动中她也不忘细致观察,从中发现并提炼有艺术韵味的细节,以待将其融入自己的演出中。</p><p class="ql-block">机会总是有的。1970年,滇剧院遵照“地方戏可移植革命现代京剧”的指示准备排演现代戏《智取威虎山》,选来选去,最后确定让王玉珍出演剧中的小常宝,并和剧组一起赴北京观摩学习。这次学习,让王玉珍接触到众多的地方戏剧组,开阔了眼界。不久,王玉珍再赴北京观摩学习京剧《红色娘子军》,得到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杜近芳的指点。两次外出学习,促使王玉珍开始深入思考滇剧怎样博采众长却又保留本味的问题。</p><p class="ql-block">《智取威虎山》和《红色娘子军》一演就是三年,王玉珍的小常宝越演越好,在观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p><p class="ql-block">正如爱伦堡所说,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一方面是荒唐和无耻。“文革”10年,社会舞台上上演了一幕接一幕狂乱和喧嚣的闹剧。有背叛、堕落,也有蒙昧、盲目甚至麻木。但王玉珍没有让自己的艺术追求休眠,一个让滇剧艺术再度开出璀璨新花的梦,在她心中潜滋暗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十年,在微观感觉上也许漫长,但在宏观感觉上,却只是弹指一挥间。“文革”结束了,百业逢春,滇剧艺术也迎来了它又一轮黄金期,而且一勃发就延续了20多年。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时区里,人们对滇剧充满热情,每有演出,争相观看,经常出现一票难求的情况。充分的准备和良好的机遇邂逅相逢,是命运对王玉珍的补尝和回报。在那20年里,王玉珍忙得不亦乐乎,全部生活内容都是围着滇戏转,劲头格外足。“一大早就起来就练功,然后准备晚上演出的戏,吃饭都是匆匆忙忙的,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往往节假日就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各个地方都来邀请我们演出,排都排不过来。”20年里,王玉珍没有在家过过一次春节,唯一的儿子也只能常年托付给老人照看。</p><p class="ql-block"> 她忙,是因为很多戏迷都指定要看她演的戏。有一年,她在文山演出时,临时有事需要提前返回昆明,想不到临走却被当地老百姓堵住了,他们坚决不放她走。“他们就是想听我唱戏,舍不得我走。”王玉珍感动地说。</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事例很多,每逢下乡演戏,只要她出演,必定人满为患。在她珍藏至今的一张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盛况:为了一睹她的演出,老百姓密密麻麻坐满了一个山坡,很多人还被挤到树林中。</p><p class="ql-block">人们都还记得,王玉珍在《杨门女将》中塑造的穆桂英是那么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她挥笔题写战旗时的豪壮之气,似欲喷薄而出,而当“蘸满黄河水,豪情滚滚流”的唱段奔涌出胸腔时,则金声玉振,直捣人心。在沙场搏战中,她闪转腾挪、矫健稳捷,尽展精湛武打功夫,把一个智勇双全、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活脱脱呈现于观众眼前。</p><p class="ql-block">人们都还记得,在《哑女告状》的“呆哥背妹”那场戏中,王玉珍巧借云南民间歌舞中真人加木偶双簧套演两人的表演技巧,将呆哥的呆气与阿妹的灵秀表演得无比逼真、妙趣横生,既展现了滇剧程式技术之美,又融入了云南民俗风情,滇味十足,亲切而接地气。 </p><p class="ql-block">人们都还记得,王玉珍扮演的白素贞,在《白蛇传》的《水漫金山》一场中,“打出手”精彩绝伦:满台飞枪,光影四射,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准确稳当,高超的武功技巧与妙曼的舞蹈身姿水乳相融,妙不可言。紧接着的《断桥》一场,数十句的唱腔中,把白素贞对许仙又爱又怨的复杂情感,表现得含情脉脉委婉动人。演唱时的表情,双目流盼生姿,感情丰富细腻,把人物内心活动揭示得惟妙惟肖。</p><p class="ql-block">是的,这是一个王玉珍艺术造诣突飞猛进、才华大放异彩,从而佳作迭出、硕果累累、收获满满的时间段。</p><p class="ql-block">除了在云南省获得的荣誉不胜枚举外,这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她在全国获奖的“三大步”:</p><p class="ql-block">1979年云南省滇剧院推出小戏《迎春曲》参加全国现代戏调演与国庆30周年献礼演出,王玉珍因在该剧中生动地塑造了女主角任桂英的艺术形象,出色地表现了农村新女性的精神风貌而峥嵘初露,获得奖项。</p><p class="ql-block">1985年,包钢先生创作了大型滇剧《关山碧血》参加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在剧中扮演女扮男装主角罗霞飞的王玉珍融汇刀马旦、武生、武旦、青衣、花旦的表演技艺,成功刻画了一个机智勇敢、武艺超群的传奇女侠、巾帼英雄,获主演一等奖。</p><p class="ql-block">1992年,王玉珍在《桑园封官》《京娘送兄》《云妆皇后》三折戏的表演中,充分展现一个全能型演员的超人素养,对三个性格各异的女性进行了近乎完美的塑造,斩获了云南戏剧界的第一朵梅花奖(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p><p class="ql-block">王玉珍在滇剧艺术舞台上的突出表现,使她获得了无数的赞誉。1979年10月《人民戏剧》在纪念新中国成立30周年特刊里,在“成长在新中国的戏剧舞台上”栏目介绍了王玉珍,刊发了李荫厚先生撰写的文章《勤学苦练的王玉珍》;1987年03期《戏剧报》刊发了郭思九先生撰写的文章《富有滇味的王玉珍》;《中国戏剧》 1991年07期刊发了宋铁铮先生撰写的文章《来自云南的“红山茶”——看王玉珍演滇剧<京娘送兄>》;北京日报亦曾以《一人千面‘四工’深》为题对王玉珍进行评介,紧接着《云南档案》又刊发了《生末净旦丑 一人“千面秀”》的文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玉珍的母校在1991年出版的《校志》和1996年出版的《五十周年纪念》中除了转载《富有滇味的王玉珍》和刊登了多幅当年她在滇剧班练功时的照片外,还收录了时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观看演出后接见王玉珍的珍贵照片。实际上,云南省的报刊发表的对王玉珍的评介文章数不胜数。2005年中国集邮总公司还为王玉珍发行一套16张邮票。2009年,云南民族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王玉珍艺术集锦》(上下)《王玉珍艺术风采集萃》(上下)的光盘。</p><p class="ql-block">“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在历尽坎坷后,王玉珍沿着自己的逐梦之路大踏步前进,终于成长为滇剧艺术在当代的标杆和代表性人物。</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为振兴繁荣滇剧艺术,比较全面系统地总结研究王玉珍的表演艺术,进一步传承发展滇剧艺术,2009年3月17日,云南省繁荣发展滇剧花灯艺术领导小组、云南省文联主办了“王玉珍滇剧表演艺术研讨会”。会上,“王派滇剧”的概念屡被提及。</p><p class="ql-block">我们知道,任何门类的学术和文艺,在其发展的道路上,都会产生诸多由思想倾向、艺术主张、创作方法和表现风格相似或相近的艺术家所形成的流派。有派有流,学术或文艺才会被推动着不断向前,滇剧自然也不例外。当然,对于一个戏剧种类,唱腔是其最重要的构成部分。1983年顾峰、李荫厚、戴旦、杨明先生编著的《滇剧史》一书,在《滇剧的唱腔流派中》一节中,介绍了新中国成立以前滇剧的传统唱腔流派有:以栗成之为代表的“遒劲苍凉、韵味醇厚的栗派唱腔”、以蒋耀廷、周锦堂为代表的“高昂圆亮的须生唱腔”、以李瑞兰、李少兰为代表的“华丽多姿的瑞兰派唱腔”,以张禹卿为代表的“清丽娟秀的竹派唱腔”等等。</p><p class="ql-block">说到当代滇剧的唱腔艺术,能够形成自己独特风格并造成较为广泛影响的,非王玉珍莫属。</p><p class="ql-block">王玉珍告诉我,在戏校时直接得到竹八音(张禹卿)和李少兰两位先生的传授并获熊林老师的培养,是她的唱腔风格形成的奠基石。后来,滇剧著名作曲家、琴师殷质泰则从滇剧的润腔方法、四声五音的唱功技巧等方面入手,对她进行过教诲。著名滇剧表演艺术家碧金玉则把多年积累的疙瘩腔演唱、吐字的技巧传授给王玉珍,教她唱《花仙剑》、《顶本章》等碧氏代表剧目,并从提高滇剧旦行艺术水平出发,建议王玉珍拜关肃霜为师。</p><p class="ql-block">实际上,王玉珍对关肃霜的景仰,始自少年。还在戏校读书时,她就热衷于看关肃霜的演出。有一次,她跑上后台,从化妆室的门缝里偷看关肃霜化妆。关肃霜的美让她无比惊羡,然而关肃霜待人的和善更让她感动:关肃霜发现了她,她打开了化妆室的门,让王玉珍尽情地看,同时鼓励她要好好学戏。</p><p class="ql-block">1981年,王玉珍正式拜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关肃霜为师。期间,除在“靠旗打出手”“踢枪”等武功方面得到指教外,关老师博采众长的眼界和胸襟,也使王玉珍深受启迪。</p><p class="ql-block">王玉珍的大胆“拿来”,颇有关肃霜当年敞开胸怀向前辈学、向同行学、向不同的艺术门类学的气度。她利用在戏校学习西方声乐科学的练声方法和毕业后得到艺术学院声乐教授李坚指教的功底,把现代声乐的发声技巧融入自己脱胎于“竹派”、“瑞兰派”的唱腔,做到了音域宽广、柔润清亮,字正腔圆、刚柔相济,一气呵成。</p><p class="ql-block">王玉珍告诉我,她的唱腔刚呈现那几年,有些行内人惊讶于它自如的高低以及真嗓假嗓的无痕转换。他们说,怎么回事,王玉珍唱起来为什么高也高得上去低也低得下来?为什么真声里听起来有假声,假声里听起来又有真声?这样的唱法肯定有问题,很难持久,过几年她的嗓门不倒才怪。虽然王玉珍比较自信,但质疑的人多了,无形中也会产生压力。于是,中央来了名家,她就去请教。有人还带她到云南师范大学艺术系找留法回国的声乐教授方莹咨询,并当场演唱给方莹教授听。方教授对她的演唱方法给予了充分肯定,并说,她的气管和声带对得特别齐,先天嗓门就有优越性,应该坚持这样唱下去。</p><p class="ql-block">我曾从DVD《王玉珍艺术风采集萃》碟片里欣赏王玉珍的《游御园》(折子戏)和《雷神洞》(选段)。正如有些评论者所说,《游御园》的唱腔,大胆运用丝弦、襄阳、胡琴“三下锅”的程式,演唱诗仙李白的《清平调》三首,唱得轻柔舒展、婉转清丽、浪漫抒情,伴以赏心悦目的轻歌曼舞,令人沉浸在诗情画意之中。演唱《雷神洞》(选段),她则把美声唱法中的花腔女高音的气息发声,转化为“二十四梆梆”中的疙瘩腔、顿腔,唱得萦回婉转、如诉如泣,富于民间韵味。据说2007年王玉珍曾以此选段献艺于“全国梆子演唱大会”,许多中国戏剧界的权威观赏后赞叹不已:“想不到滇剧的唱腔如此大气优美,有些唱段甚至比京剧还好听。”</p><p class="ql-block">事实证明,王玉珍在演唱方法上大胆兼收并蓄、敢于创新的做法不仅正确(如今她年过70了,张口唱起滇戏来,声音依然清亮甜美得如三十多岁的女子)甚至居功甚伟,滇剧的唱腔经王玉珍的“改造”而呈现出了更加多姿多彩的一面。</p> <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杰出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关肃霜曾经说过:“一个有成就的演员,必须具有‘一招先’或者‘一招鲜’”。”她所说的“一招先(鲜)”,指的是在演技的某一点上发展了,有创造性了,超越前人了。她说:“没有一点独特的东西,怎么能算好演员呢?”</p><p class="ql-block">历史上有许多演员以自己的艺术创造刷新和丰富着滇剧艺术。远的不说,新中国成立前后活跃在滇剧舞台上的著名演员,很多都有自己的“一招先(鲜)”。如李少白饰《审潘洪》中的潘洪,以头上纱帽的高低移位,表现出角色惊悸、焦急的复杂心情;花脸卜金山在《梅花簪》中饰一名禁子,一个锁牢门的动作,竟使观众如闻锁簧入锁的咔嗒之声;又如曾被学者刘文典视作“国宝”、杜月笙称为“南叫天”的栗成之在《七星灯》中扮演孔明时,为表现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唱腔越唱越衰,而又从中体现出孔明身衰心不衰的精神,耐人寻味,让人惊叹。</p><p class="ql-block">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得不说,一直以来,对于传统的滇剧演员,武功是他们的一个弱项。故使得武戏文唱往往成为滇剧表演中的不二或者有些无奈的选择。新中国以后成长起来的王玉珍,因为年幼时就有条件在正规的戏校接受武打、舞蹈、西方声乐等等的全面教育,加之个人天赋优良、特别刻苦,正式登台后又不断积累实践经验、不断更新强化技艺并得到名师点拨,所以她不但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唱腔艺术,还把京剧的武打甚至其他一些文艺样式中的动作技巧吸收进滇剧,这就在较大地拓展了滇剧艺术的外延和内涵的同时,也为改变滇剧武戏文唱格局做出重要贡献。我觉得王玉珍的戏校老师张学成为她题写的“能文能武亲琢玉,演古演今竟献珍”的对联,是对她较为准确的概括。</p><p class="ql-block">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就是一招又一招的敢为人先、善为人先,使得王玉珍屡获成功。</p><p class="ql-block">就拿王玉珍获梅花奖的三折戏来说,《桑园封宫》是一出饶有情趣的小喜剧,王玉珍出奇制胜的演技让一个丑陋女角光彩逼人,融入戏中的长辫旋转舞姿,更是一个化丑为美的细节,让观众久久难忘。滇剧《京娘送兄》因剧本比同名京剧的内容更丰富、思想更有深度而被关肃霜力荐为参赛剧目。演出时,王玉珍在唱腔、表演、身段等方面均凸显出滇剧韵味和个人特色,使之呈现前所未有的新面貌,得到了评委的一致赞赏。而滇剧《云妆皇后》里运用了“靠旗出手”的关氏独门招数和串翻身、耍花枪等高难度武功,博得经久不息的鼓掌和喝彩。</p><p class="ql-block">王玉珍告诉我,关肃霜曾对她说,演戏不可为技巧而技巧,技巧要为塑造人物形象、表现戏剧内容服务,使她深得教益。是的,在这三出精美滇剧里出现了三个截然不同王玉珍:她是《桑园封宫》中活泼开朗可爱的小丑女钟离春;她是《京娘送兄》中挥着长水袖、多情美丽的鬼魂赵京娘;她是《云妆皇后》中有让人目眩神迷的“靠旗出手”武功、具备大将风范的苏云妆。王玉珍用先于人也是鲜于人的技艺,演绎和诠释着“一人千面”那个评价。我觉得,如果要厘梳出王派滇剧的代表性剧目,这三出小戏堪当重任。</p><p class="ql-block">如今的王玉珍早已退休。但她心心念念的仍然是滇剧的振兴。我们知道,由于当今社会的多元发展以及其他多种原因,戏剧艺术有被边缘化的危险。而作为地方戏剧的滇剧,从1995年代开始,不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均风光不再:观众日益减少,演员青黄不接。是的,属于滇剧的黄金期如今已渐行渐远,危情在日益加剧。因此,总结研究并推广宣传当代著名滇剧演员的艺术方法、艺术个性、艺术成就、艺术贡献,是振兴滇剧的当务之急和一项重要举措。王玉珍在满怀忧思中,除了认真回顾总结自己的艺术生涯以资镜鉴外,还积极开展“戏剧进校园”活动、收徒授艺、指导业余剧团演出,忙得不可开交。</p><p class="ql-block">可喜的是,近年涌现出了一批学习继承王玉珍表演艺术的优秀中、青年演员。在王玉珍不辞辛劳的传授培养下,国家一级演员王树萍在长沙举办的全国地方戏曲青年演员大奖赛中获表演二等奖,在全国地方剧(南方片区)交流演出中获表演奖;国家一级演员王俊松在省内获山茶花奖;优秀青年演员邓莱沙、刘山山也先后在省内外获奖。在业余滇剧爱好者中,王玉珍的学生张春丽在云南滇剧票友大奖赛中获一等奖。</p><p class="ql-block">王玉珍说,滇剧的振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但即使这样,也需要有人实实在在地去做事,否则振兴滇剧只能是一句空话。</p><p class="ql-block">有些孤独还需要被体验;有些痛苦还需要被承担;有些艰辛还需要亲自去嚼烂。“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时候,反正做一点是一点吧!”六十年的演艺生涯一晃而过,但王玉珍背负着的十字架,没有就此卸下,她还要和滇剧界的广大同仁携手并肩,在繁荣和振兴滇剧的道路上继续迈动沉重的步伐。</p><p class="ql-block">生命有限,事业无涯,奋斗未有穷期。</p><p class="ql-block"> 2018.5.9于昆明海康温泉花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