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日记》之九——夜战

童猫35116419

伐木队里有许多事，都先从伙房透露出来。前天，有人看见洗红枣，一问，说是蒸红枣窝窝（一种粗粮面食），它是作夜宵用的。于是，夜战的事便传开了。
昨天早上，队长果然作了动员，大意是说，为了“超英赶美”（当时的一种口号），全国各行各业都在大跃进，夜以继日，热火朝天，我们也得赶上去！考虑到伐木是强劳动，又是技术活，我们只有在大月亮的夜晚，加一两个夜班。从9点到11点，也只限于打枝、截材。一定要注意安全，别“擀了面条”（所谓擀了面条，就是在山坡上截材时，木头从人身上滚过去，把人压扁了！）
队长是个年轻的退役班长，为人正派、和大家相处得很好。他的文化程度不高，经常念错别字，如把衷心念成哀心。但谁听了都不把它当回事，既不去笑话，也懒得去给他改正。
昨天晚上，天气好极了皓月当空，又没有风。月亮初起时，又红又大。到了半天上，青光四射，给一切事物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
我记得山上有一棵伐倒的大松树，枝叉特多。一上山我就找到了它，用大斧砍起来（打枝）。砰！坪！发出来的好像敲鼓的声音。这与从树林中惊起的猫头鹰所发出的“胡胡”，鸣声，时相呼应。
更远处，有一对闪亮的火星在移动，那也许是豹子或狼的眼睛吧？
回头下望，下面平坡上，有许多人正在截材，铮铮的锯声中，夹杂着笑语。我想起以抗日战争期间的湘桂铁路上，火车抛锚了，停在山坡上修理。那一夜，也有大月亮。不知什么人，说是“有敌机！”旅客们纷纷下车，隐蔽到小树木里。那个场面和现在很相似。但那时我还是一个光棍，而现在我却有了六口之家，家里的人，他们现在正在干什么？睡觉，或者也是在夜战？　
我想起另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那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到处都在开整风会。有人约我到一个机关里去提意见，我家里的人叫我不要去，我还是去了，毫无保留地提了（意见）。我看见那个机关的领导人坐在我对面，用两只手抱着头，低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会开完了，人们送我走出大门。我又一次看见那位领导的脸。他的脸色是铁青的，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所以，我一直记得那个月夜。
我家里人后来埋怨我说，要是那天晚上（我）不去，就……我认为，既然有了意见，不在那个会上，也会在另一个会上提出来。于是我想到，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夜战的人，每人都有他自己的一本帐，要是我都了解，那才了不起。将来不管你写什么都有用处。
那边有两个人在聊天，我走了过去。
“我得到家信说，他们正在大炼钢铁‘放卫星’。一宿一宿地干，比我们这里热闹多了。”说话的是张老头，他是队里年纪最大的，今年55了。
“拿什么炼呀？有那么多焦炭吗？”答话的是个中年人。
“跟我们一样，有时也到附近树木去伐木，当劈柴烧。”
张老头有一次跟我说：“你们是罪有应得！因为你们不管是谁，都说过这样或那样的话。至于我，我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是我还照样来了。可见我更是罪大恶极，说不说反正都一样。”你瞧，张老头多逗！
哨子响了，时间过得真快。现在是十点半，到了中间休息了。人们都向火塘围过去，那里有个行军灶，还有两把大铁壶，专门给大家烧开水的。专有一个人看火。在森林里，弄火可是件大事。一个香烟头，就会酿成一场火灾，把方圆几十里的大树林烧得净光。老伐木人会告诉你，在森林里遇上大火是多么可怕。你莫想逃得出来！火舌向四处飞窜，比鸟飞得还要快。看火的，是那时我们伐木队里仅有的两名女伙头军之一。她生得高高大大，肩宽腰圆。三四十斤一桶的水，她一天挑上二十挑毫不在乎。她本来在一个出版社当助理编辑，因为删了一本书稿的几句陈词滥调，惹下了大祸。把已经择了吉日良辰的幸福婚姻，也断送掉了。但是这位年方三十九的火头军姑娘，从来不愁眉苦脸。她所到之处，总是谈笑风生：
“老油条，您就坐在这个木桩上，离灶近，热火热火。再喝上一碗开水，心里就更暖和了。”
“小唐啊，怪不得你姓唐。你的话，每一句都甜滋滋的，更不用说你烧的开水了。看来你有一颗用冰糖造的心。”
“老油条，您也学起贫嘴来了。”
“小唐呀，说真的，我可替你担着心呢。”
“担什么心？”
“要是出了事，至少得判三年徒刑呀。”
“啊，你是说的火底子。放心！每次收工以前，我都用冰块和冻土埋得结结实实的。连集体抽烟的烟头儿，我都逼着他们交出来。”
“那好，大意不得啊。对于像我们这种人，说不定还会加重处罚。”
“我知道。”
“今天晚上，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红枣窝窝头，还放了糖精。”
“每个窝窝头里几个枣儿？”
“5个。”
“准有什么讲究吧？”
“叫你得吃得舞爪（五枣）张牙的。”
“哈哈，有意思。管饱吗？”
“够您吃的。”
“那可难说。你知道，我一顿吃过16个大棒子。”
“看见你们肚子越吃越大，粮食越多，真叫人发愁。明后天又得派人到青山（镇）去背粮食了。”
“那还不容易！每天每人加一两油、二两肉，粮食的消耗量马上就会下降。”
“自从大老张从后山捡回来给豹子咬死的那头野猪后，队长一直想抽调两个人，去参加镇上的打猎小组，打点野物来改善生活。听说这一带有的是黄羊野猪、鹿和狼。”　
我喝完开水，把杯子系在腰带上，扛起斧子向坡上走去。这时月亮升得更高，它的青光越来越蒙胧，像夹带了一层雾气似的。白天看得很清楚的各种各样的树：椴树、栎树、杨树、核桃树、水曲柳、黄菠萝树，现在，就在几十米外都变得模糊了。只有松树，在微风中微微摇晃着它那满头绿发。
一双雷鸟，向高空冲去，洒下像战斗机震动的声音。据说此鸟颇像云雀。但是谁也没有见过它的模样（寒带特有的小鸟，飞速极快，羽毛随季变色；冬天就变成雪般白色，春夏就变成灰褐色，因与寒带植物同色，故听得见看不见）。
我边走边想老油条和小唐的那场对话。是的，那是一场平淡之极的家常闲话，没有丝毫激昂慷慨的地方。然而当你细加琢磨，它却自有一种暖人心处。就像你在寒夜中喝到一杯热开水似的。如果人要我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表达它的精义，那我就要说，它是人与人之间一种无私的、无微不至的关切。
对于小唐，我了解不多。但我听别人讲过她的两件事，使我对她肃然起敬了。一件事　前面已经提过，就是她主动提出的离婚要求。当时（戴上右派帽子时）要求离婚的绝大多数，都是为了避免自己和子女受到连累。避害就利。人之常情。所以对于他们，也不应求全责备，作过高要求。另一种人要求离婚，首先是考虑到对方，不让对方受到连累。两两相较，后一种人自然更加难能可贵。有人问她当时要求离婚的动机是什么？她说“很简单。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自己要自由就得先给别人自由。”我认为，这是两句闪闪发光的话是每个人都可以奉为座右铭的话。但是到今天为止，未必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这两句放的深刻意义。第二个事，她把收集来的烟头里的烟丝，全都剪下来，重新卷成一根根长香烟，送给那些抽烟的人……你笑了，这有什么好说的。便是在那时，在深山里，在买不到任何烟草，只好抽茶叶末、干树叶，把喉咙都抽肿的时候，一根真正的烟卷，对于抽烟的人，却是非同小可啊！
人的高贵品质，常常是在最严峻、最艰苦的条件下，才发出奇妙的光辉来。
学电机的小王告诉我，西德有一种小型伐木电锯，（是）一把两寸宽的弧形小锯外加一个手提发电机，一分钟可以伐倒一棵直径50公分的大榆树。可现在，同样一棵树我们两个人就要锯40分钟，而且有时还要付出生命代价。
落后就要受到惩罚。
我们伐木队的第一个牺牲品是老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