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二十八） 昨夜星辰

胡世才

以退为进2

吴老头冥冥地遐想，“死”是比黑夜和睡眠更深层、更高尚的一个层次，是它们的统领，是一切生命，一切矛盾最完美的归宿。世间万物，有生就有死，有死也必然有生。

然而，不可理喻的是，“生”与“死”，它们的关系虽然在虚拟的世界里是互生互济、互为依托，是一对缺一不可的双胞胎，是共享于字面上的密友；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们却是互为击毁、势不两立，是不共戴天的冤家，是生死相搏的宿敌。令他更为不解的是，一个人为了获得生，只需要在娘胎中冥冥蒙蒙地度过二百八十余天左右，而为了追求死，却要不辞劳苦历经沧桑、并为此而努力奋斗数十近百年。在这期间，他们努力获取却又设法销毁，相互竞争却又各自垄断，本应未雨绸缪却又亡羊补牢，明知后患无穷却要努力争取。非要将自己原本完整的身躯在蹉跎岁月、坎坷不平的征途上被磨砺摧残得如枯木朽株、残缺糜烂之后，非要将自己原本纯净的心灵在是非繁多、争论不休的网络牵涉中被撕裂得支离破碎、千丝万缕之后，才能抱着种种的遗憾与惭愧、种种的埋怨与冤屈、种种的怀念与奢望、种种的畏缩与恐惧、种种的……而进入死亡——悲鸣而死，这对于自己、他人和社会又有何益处。

其实，为着少受磨难和痛苦而顺利达到死亡目的的人也是大有人在，他们砸碎了千古以来缠绕在人们心灵上的陈旧绞链，抛弃了心中的一切杂念，怀着一颗真诚而无虑、坦然而无惑、向往而无悔、超然而无俗之心，探索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时光隧道”，轻松便捷地就跨入了超脱于自然的天国之门。他们在生前，是超越于常人的大智若愚的圣者，是探索生死灵异奥秘的先驱；他们在死后，是与上帝同在、与真主同在，他们朴素的灵魂在博大精深的天国世界里更能得到最真实的修炼和升华。

吴老头沉思着姗姗慢步，不觉来到了人往车来的公路边，看着一辆辆飞驰而来而又轰然离去的汽车，他忽然发现，能解决自己一切痛苦和烦恼的“时光隧道”近在眼前……于是他定下了心，就当自己是身体残缺的聋子或瞎子，是人们嫌弃的傻子或疯子——他怀着必胜的信念，迈着坚定的步伐，勇敢而豪迈地向着比睡眠和黑夜更为崇高的境界走去……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在他的身前身后就停下了一长串车辆——他，还是活生生的他。

吴老头心里想，难道这一个个号称为钢铁之躯的庞然大物是泥巴做的，竟不敢与我这个柔弱的血肉之躯相搏。原来，看似剽悍赫然的汽车，也有它所畏惧的克星，也有它胆小怕人的一面；那高速旋转的轮胎，也有它不可狂然无训的困惑，也有它瞬间停歇的冤屈；还有那个驾驭庞然大物的司机，也有他面对车毁人亡的担忧，也有他不尽人意的苦衷。唉！只可惜自己是怀才不遇，不为对方所理解，枉费了自己一片诚实的心机。

一连串的汽车受阻引起了司机的愤怒，离他最近的一辆车已打开了车门，一位司机伸出身子，给予了挡在路上的他一顿臭骂：“你这个疯子、瞎子，你想找死呀！你想骗钱呀……”紧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喇叭声高昂鸣笛，惊吓得吴老头以为是天上抛下的炸雷，立即将他的“死”击碎得失去了记忆。为了躲避这不堪入耳的噪声，吴老头凭着人体在情急之下所应有的本能，神色慌张地离开了现场，在人们的围观以及议论声中沿着路边慢慢地前行，他怀着一颗忘我无我之心，继续地以洒脱的姿态去探寻下一个通往超然世界的“时光隧道。”

一只正在公路边行走的小狗引起了吴老头的注意，这只体格娇小的宠物在其主人的宠爱下已过早地穿上了冬衣。它完全无惧秋凉风冷的袭扰，正精神焕发、昂首阔步地行走在它主人的前面，仿佛这个世界充满着暖人的阳光。吴老头见着这情景，心里也美滋滋地幻想着它身上所穿的衣物已裹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样，内心有了一种温暖而舒适的感觉。

在对它倍感羡慕的同时，吴老头也萌生出欣慰的联想：老伴以前多次将家里的衣物拿出去给外面的猫狗垫窝。顺着这一思路，他开始向着有猫狗流窜的区域走去，去寻找一些被闲置着的猫窝狗窝，还真的找出了不少衣物。原来还真没想到，这些猫狗们的窝比自己原先的床铺还垫得厚实啊。

回到栖息地，吴老头凭着自己所掌握的一点医学知识进行自我按摩。第二天一早，他又来到药店里，找到了治疗感冒类药的药架。他查看了这些众多的药品，发现这些药品的摆放越是往高层走，其价格就越显高贵，自己兜里的钱只够买其中的几粒。于是他又逐级向下层查看，发现最底层的那些包装简易的药，其价格也是最低廉，而且又适于自己的病症，便掏钱买了好几包来服食，没几天，这小小的感冒就顺利治好了。

天气转凉，紧接着又是好些天的绵绵秋雨。秋雨以它那自有的细腻和缠绵，任性地述说着它在夏日太阳的威逼下难以任意宣泄的悲哀，并以其无孔不入、无地不粘的特性改变了外面的世界，使得一切裸露的物体以及裸露的地面都显示着水的淫威，使自己行走的道路也变得滑利难行；秋雨也沁入了吴老头的心，使他感到无法倾诉的忧虑和伤感、以及无法向外宣泄的凄然。

这浩瀚搏大而缠绵不断的秋雨，浸透了他为获取生存的中枢神经，浸透了他全身每一个组织细胞。面对着这悲情的世界，吴老头谋生无望，多日只得困守在破旧的茅舍里无所事事地对着天涯雨茫茫的景观怨声不断，结果是分文未收。此前所积下的一点点零花钱全都用来买了感冒药，这一下子又使他陷入了困境，断了口粮。唉，这一年之中的秋天老是和春天唱反调，又与其他几个季节不和谐，真是怪烦人的——秋风扭乾坤，秋雨愁煞人，秋季真是一个令万物调零，易使人伤感和惆怅的季节呀。

此时，为了顾及肚子的利益，吴老头又想到了餐馆里那么多的剩饭剩菜，那么多的美食美味，只要自己的脸皮子厚得是敢想敢干，厚得是旁若无人，那就是水到渠成、举手之劳的事。遗憾的是自己偏偏是一个薄脸皮、胆小鬼的懦夫，不然自己还戴着帽子、乔装打扮干啥？他接着又思索起讨吃的其它办法，却是思来想去的又回想到了老伴的身上，联想到了老伴每日外出喂猫狗的食物方面了，它们的口味可不比馆子里面的差，而且分量又足，即便是猫狗们吃剩了的，也足以够自己填饱肚子。于是，吴老头把握好老伴外出投食的时间，循着她的足迹，静悄悄地跟随其后；或在宠物们用餐的场地外围隐蔽地耐心守候等待，等到宠物们酒醉饭饱之后纷纷离去之时，便是自己大开胃口、狼吞虎咽之机，这样下来，肚子也不愁空了。

置身于野外的生活看似异常艰辛。其实，只要拔去了鄙视的另眼，抛弃了陈旧的观念，它所应有的朴实和自然，应有的生机和潜能，同样是大自然法则的光彩。就人类的生存方式或生存技能而言，它们只是殊途同归，也是过去先人们曾经生活历史的一个写照。有趣的是，由于忌讳和鄙视、人们的心理也越来越变得虚荣和浮华。就拿常人解大小便时所去的地方来说，过去管它叫“茅房”，其后就改称为“厕所”。为了掩饰它里面的污秽，又将它包装成“卫生间”，现在又进一步美称为“洗手间”了。这雅观的名称离活生生的现实是越来越虚拟怪异、越来越自我嘲讽了。自古以来，人们这一生理上的行为始终固就，而对它的称呼却不知翻新了多少个版本，虽然离污秽距离最近的屁股仍旧保留着最古老的传统、被习俗和文明极力地掩盖着，但这个被紧锁在暗无天日里的“丑小鸭”，却是人体中最为健康而应该最值得炫耀的一个部位，它原有的朴实与辉煌，为探索人体奥秘提供了一个最有力的样板，更应值得人们发扬光大。

日复一日、斗转星移，吴老头在野外自食其力的生活磨砺了他、锻炼了他；同时又考验了他、改变了他，渐渐地使他变得适应和习惯，精神面貌也为之一新——幸福、喜悦如潺潺甘泉沁心入肺，满足和自信坚定了他在人生的征途中继往开来的信念。

转眼间新一年的春节快要临近了，无情的寒潮却不甘寂寞，在渐渐撤退的势力中又展开了一轮疯狂的反扑，将大自然凝固在一片冷酷肃杀、霜冻相加的氛围中。

夜晚，在一个被废弃的孤零零的工棚里，吴老头身上裹满了一层又一层各式各样的衣物，畏缩着身体，置身于由地板胶裹成的圆筒里。

工棚外，寒淩冷酷、风雨交加，毫无生息的夜幕笼罩大地；工棚里，柴火兴旺，热浪滚滚，涌动不息的春潮布满心田。吴老头与大家的心情一样，期盼着春节里那五彩缤纷、喜气洋洋的大千世界，期盼着自己未来的生活更加美好、幸福。他也想念家里曾与他朝夕相处的狗狗们，它们此时也应该幸福地安睡在舒适而暖和的被窝里，整日饱食囊腹，不因生计而奔波操劳。他也回想起自已前时在家门前狗狗们的狂吼声，那应该是自己声音的嘶哑而使它们辨不清主人的声音了。他忽然间想起了自已的脚伤，很可能是在那不堪回首的牢狱之灾时所面临的“凶狠一脚”之后而留下的隐患所致。他更赞赏自己当初那跨出家门时所具有的果断和勇气，虽然这一步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小步，却是人生的一大步、大智慧：这一步告别了烦恼、改变了命运，使他自由自在、心情舒畅；这一步开创了历史、探明了前程，使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如痴如醉。他猛然间想起一些书本里提到的什么“命中注定”、“事在人为”等一些警示言论，结果看来，所谓的宿命论，无非是对发生的事情一时难以应对的托词；还是应报着“事在人为”的理念来改变困境、把握人生，这才是人生价值的真正体现。

如今，他已体验风餐露宿给自己带来的裨益：他流浪犹如观光旅游、工作犹如幸福生活，一切都是那么随意，那么心高气爽，不受什么人员的管束，使他变得自尊、自信。他仿佛觉得自己是轻蔑世间、傲视群雄的游侠——头顶浩瀚天空，脚踏广阔大地，天南海北任己游，四海为家无忧愁。

吴老头静静地冥思、幻想……一阵急促而零乱的脚步正在工蓬之外的夜深大地上正稳步潜行，伴随一柱柱刺眼的光亮也突然间划破了夜空。这些不速之客借着寒夜阴深的掩护，倚着风吼细雨的狂躁，犹如神不知鬼不觉的幽灵迫不及待地向着孤零零的工棚进发。他们如雷霆万钧之势破门而入、不期而至，打乱了吴老头脑海里那欣然的神驰和奇妙的幻想。吴老头在惊疑与恐慌之际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一伙由城管和联防人员组成的执法队从被窝里给唤请了出来，糊里糊涂地被带上了警车，将他送到了当地的派出所。

2024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