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雪地 血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年,那月;癸巳年,腊月。古田特别的冷。月初,西北风就悄然而至,不羁且随性,时而轻柔,时而狂放。风歇之后,清晨时分,屋顶皆被一层皑皑白霜覆盖。及至月底,天空又飘起了细雨,雨中夹杂着细碎的雪米,落在黛瓦上,滴滴答答的作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年就要到了,在谷口供销社做营业员的父亲还没放假,家里正在等着他的工资置年货。母亲特别的着急,因为那时她还怀着我,预产期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古田县是1949年6月14日解放的,父亲解放前,在古田三保街尾,原戏园的斜对面临街的自家门铺开了一家“吉庆堂”择日馆,为人择选好日子收费为生。这家“吉庆堂”择日馆的铺子是爷爷置的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是北墩苏氏,北墩苏氏是古田苏氏的一支脉,古田苏氏始祖原是玄宗皇帝派往福州的经略使,安史之乱李磷事件后(756 - 757年)到古田避难,后繁衍了许多支脉。南宋淳佑九年(公元1249年)一支脉移居屏南柏源;400年后,明崇祯年间,柏源苏氏又有分支脉迁回古田县城;迁回古田的苏氏,其中又有一支脉再移居北墩村,这就是北墩苏氏。北墩苏氏又过了十二世代,到了清末年间,爷爷从北墩再移居古田县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移居县城时,最早是在东门巷(出城门后)的城圪街居住,父亲就是在城圪街出生的。爷爷到县城时与城里人合作,在城圪街开了一家“京果店”,主要经营鱼干、虾米、目鱼干之类的海产品。当时正值辛亥革命改朝换代之际,社会动荡,生意难做,爷爷又想搬回北墩。但那时乡下的土匪比较多。回到北墩后,土匪就放出话来,说爷爷是在城里做生意的老板,很有钱,要去绑架他的儿子。弄得爷爷晚上都把他儿子放在柴堆里睡觉,全家人整天担惊受怕,不得安宁。无奈,只好再次迁到县城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次到县城是租住在后街,并在吉祥寺的旁边又开了家店铺,不久这店又开不下去了。这之后,爷爷就去大桥拜一位“风水”先生为师,从事专职看“风水”的工作了。这时虽然困难,但爷爷还是做了一件“大事”,将在北墩祖上留下的部分田产典押出去,花“三百元钱”在“三保街”买了“卢家”的一个临街的木板房。这房子不大,单层面积约五六十平米,两层,楼下开店楼上住人。从此我家在县城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正式成为了“城里人”。1943年要扩宽旧城一保到五保的街道,这不大的房子又被无偿的“割”了近四分之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由于积劳成疾,爷爷于1933年就病逝了,时年五十岁。爷爷病逝前三天,还叫我父亲将他抬回北墩,还嘱咐我父亲,他死后要搬回北墩居住,要学会种田,在北墩如遇有事,会有自家亲人相帮。这是爷爷在外漂泊几十年,过着无依无靠、辛酸苦辣生活后发自肺腑的告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并没有听从爷爷的临终嘱咐,而是与母亲商定,继续留在县城生活发展。父母亲的这一决定,改变了我们后几代人的生活。这是我们家族历史性的、关键性的、最正确的决定,很值得记忆,必须予以点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能在县城继续生活下去的重要条件之一,就是生活有了着落。父亲继承爷爷的事业,打出了“吉庆堂”的牌子,替人“拣日子、看风水”。说是择日馆,其实很简陋,一张旧时的木桌与没有靠背的工作木凳。木桌上放着几本“专业”的书,还有笔、砚、墨三宝。墨块很大,特别引人注目。木桌对面是两条供客人坐的长条木凳,桌旁边还有一张可以折合的“竹床”。门面虽然简陋,但生意还是挺“红火”的,因为按古田人的习惯“拣日子”的项目很多,如定亲、结婚、砌灶,建屋上梁等等都得拣日子,再加上我父亲脾气佳,人缘关系好,左右邻舍有事没事都会来“馆里”坐一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父亲在当地还是挺有名气的。有一个传说,父亲帮一位屏南人择建房上大梁的吉日良辰,而吉日选定的是“碰时”,另加几个字:“头戴铁砂帽,身穿红龙袍”。这使得这位屏南客户极为困惑。上大梁吉日那天,太阳高照,天气很热,正当东家不知何时叫木匠师傅上大梁时,走过来一位卖锅的人。因天气热,卖锅人赤裸上身,把一口铁锅顶在头顶上,在场人惊呼,此不正是“头戴铁砂帽,身穿红龙袍”吗!几年过后,这位屏南人好事不断,家运亨通,还专程前来答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风水、算命”到底准不准,父亲经常说,一个人的“前半世”会看得准,“后半世”会因一个人的品行好坏而改变,所以一定要做好人行善事,而不能做坏人做缺德亏心事。起初父亲也对自己的孩子“算命”,说我二哥的命“很硬”,会“吃掉”他的姐姐,所以,硬要我二哥叫他“舅舅”,试图改变这命运的安排,但最终还是被“算准了”。由于对自家人算命,如有问题,之后总是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至此之后,再也没有对自家人算过命了。但他对自己的至亲亲戚还是私下给算过的,也预言过。几十年过去后,有些亲戚的人生,回顾一下还是挺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择日子生意最好的是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那几年。那时社会相对安定,要择日子的人多,再加上我母亲也学会了做一些小买卖,到了解放初期,家庭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在北墩典出去的田全部都赎了回来,又有了田租收,而且还有“祀田”的田租收人。当时,父亲做着这样的计划,第一次“祀田”轮到时可盖新房,第二次“祀田”轮到时可为大儿子“讨媳妇”,第三次“祀田”轮到时可为二儿子“讨媳妇”(注:北墩本支苏氏祀田可分为三年一轮回的,这是九世玉珠公的祀田;十二年一轮回的,这是六世统三公的祀田)。但这美梦没做多久,古田就解放了。解放后,“神职”职业被取缔,北墩的田产也被土改,刚起色没两年的经济又陷入了困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母亲对择日馆停业还有点得意,她经常说,那时各家各户都在评成分,是她及时的赶在政府考查人员前面,把挂在店铺门前“吉庆堂”的牌子摘了,然后,连指带画的回答了“郎介声”(讲普通话)的工作人员,说他的丈夫是在“工商联”为人抄写,所以就被评为了“职员”成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读过私塾,有点文化,字也写的漂亮,在“吉庆堂”坐堂时,也经常被“工商联”请去帮抄写,现在“吉庆堂”被取缔了,在“工商联”帮抄写就成了主业。但工资微薄,难以维持家庭生计,不得不向政府申请,政府给安排在供销社当店铺售货员。刚到供销社不久,就被分配到谷口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吉庆堂”停业之后,为了赚取一年三担大米的租金差,将店铺租给他人开豆腐店,自己全家租到我堂舅妈家里。我堂舅妈与我外公是同一栋大厝。这是座“扛梁四伞”的六扇大厝,宅院内净宽就约有28米。大厝进深由三保街贯通至四保中街,约100米,四进八厅堂,六庭院,占地约面积约3000平米。这是我外公祖上当大官时建的,已经近200年的历史,还是极尽辉煌。我外公住在西侧,堂舅妈住在东侧,我家租住在东侧正厅的后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公家比较富裕,如不是他有堂侄女婿在政府里“当官”,当时被评为地主或资本家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因为他家有几十亩的农地,还与人合股办了古田唯一的电厂,沿街还有许多店面。这么富裕的家庭,竟然把唯一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一个没钱的乡下人。母亲经常说,她与父亲结婚还没半个月,有一天回家,发现家里像样的家具都被人搬空了,床铺也只剩下两条木凳支撑着。原来,结婚时房间的一切摆设都是外借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公看到我父亲没房子住,有一次找我父亲说,要将后厅的房子送给我父亲,但父亲没有要,理由是,我家孩子多,我要这几间房子解决不了问题,关键是看孩子长大后有否出息,有出息者,何在乎这几间房子,没出息者,就是给了又能怎么样?从历史角度看,父亲的意见是对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租到我堂舅母家后。母亲又与外婆同住一栋大厝内了,但母亲从不向外婆伸手要“钱”,耿耿于怀于在十六岁时就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穷鬼”,而这个心结,一辈子都没解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明天就是小年了,母亲挺着大肚子,正在为祭灶果品与年货发愁。下午,外婆过来了,提了灶糖、灶饼、花生酥等一大筐祭灶食物来,对母亲说:“你爹叫我送过来给你的。”外婆抬出外公,显然是怕她女儿又甩性子说不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对她的父亲是很尊崇的,她认为,她家的一切事业都是她父亲创建的,她母亲只懂得看戏、打牌,把她400元卖给我父亲也是她母亲的主意。其实,外婆是冤枉的,她非常疼爱她的外甥,我的大哥小时候几乎就在我外婆的饭桌上长大的。我小时候也不知蹭了外婆多少的饭,外婆还经常带我去看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这次没有甩性子,只是说那几个孩子帮看看,她身体不大舒服。这时候我母亲已经有了四个男孩子,大前年一位六岁的女儿夭折了,她还想要一位女儿。外婆忙说放心,小孩子们晚饭都吃了,天气冷,我会安排他们早点去睡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幕降临,细雨时停时续,零星点缀着的雪花,稀疏地飘洒着,悄无声息地落在屋檐上、树枝上、行人的肩头,但马上又消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婆在母亲住的房间了生起了个“大火笼”,屋内热,外面冷。到了下半夜,我母亲感觉肚子痛,后来听外婆说接生婆还未赶来,我已经出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出生时,过小年的第一声爆竹声响了,划破了宁静的长夜,紧接着各处都传来了祭灶的爆竹声,祭灶神仪式开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婆抱了一团被血染红的棉絮要到下廊间去冲洗,当她推开门扉,外出一看,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怔住,大雪如同天空倾泻的羽毛,肆意地飞舞,树木、房屋、天井、街道,一切都被雪花所覆盖,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白茫茫的一片。冰火两重天,这突如其来的寒冷,瞬间穿透了外婆单薄的衣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手中的血布悄然滑落,染红了雪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地,血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雪地就是古田旧城,这血地就是外公的大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父亲三代单传,希望男丁多,但我的出生显然是多余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刚过完年,一天,外公挑着粪桶从田里干活回来,见到一位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门口走出来。他觉蹊跷,回来一问,是母亲把我送给外人了。外公一听,马上放下工具,就冲了出去,见到那妇人,二话没说,就从妇人手中抢回婴儿,抱了回家,并训斥他女儿说,你们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你们连孩子都不要,还要什么?没有外公这一抢一抱,我的命运将改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旧城生活了四年多,那时还是孩提时期,印象不深了;有印象的就是母亲经常带我去风光秀丽的剑溪边洗衣服,我在外公的大厝里与儿童玩伴们的嬉闹,再有就是大人带着逛寺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国家要建水电站,1958年我们被迫移民搬迁,1959年旧城被淹。一座山川锦绣,文化灿烂的千年古城,一座承载着千秋百代社会文明的古田,一座凝聚着古田先辈勤劳智慧的古田,呜呼哀哉,在地球上消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大坝截流的那些天,许多旧城的被移民人守候在水库边,要向自己的家园做最后的告别。他们眼睁睁看着潮水席卷而来,一道道土墙厝在水的侵袭下,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塌,激起层层巨浪,天空为之颤抖。曾经带给我们无限欢乐的剑溪水,现在反噬着我们,带给我们无尽的哀伤。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淹没的情景,人们一排排跪倒在地,捶胸顿足,悲痛欲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千年的古城,永远的湖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地见证了古田旧城人的这份历史沉重的哀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旧城移民人再无雪地,我也永远失去了血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4年9月6日 苏仲辉 于厦门</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左起 舅妈、母亲、外婆、外公、父亲、舅舅</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下为几张古田旧城的照片</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年住的新华路4号的房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