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教师】回忆张福国先生

昆仑

美篇昵称：昆仑美篇号：197286556 　　近日，我整理小棚纸箱里的一些旧书和文件，无意间发现了我珍藏的张福国先生的几副书法手稿，引起了我与他的一些往事回忆。 初识张先生 　　（上图：张福国先生书法手稿） 1982年——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在孤山子公社任团委书记职务。那年初冬，我在池家营子大队下乡，帮助解决“包产到户”工作中的一些具体问题。 　　邹营子生产队，有30来户人家，在机动田留多少、在哪留等问题上没落实。这天，在大队召开了该生产队全体社员会议，一家出席一个代表。大队部的炕上、地上都坐满了人。会上，因意见分歧，社员们吵吵嚷嚷，争论不休。 大队书记挨个点名，让各家发表意见，然后讨论。当喊到：“张先生，你说说！”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炕梢角落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身上，只见他双手捧着一张报纸，在聚精会神的看着，如入无人之境。可能是高度近视，报纸快贴近鼻尖了。书记的话，竟然没听见。旁边有人捅了他一下，“该你说啦！”他才缓过神来，一脸茫然地“说啥啊！”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大队主任说，书记问你机动田在哪留好？“奥，我没意见。”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由于意见不统一，还有几户缺席，没达成共识，书记只好宣布散会，改天再议。 　　冬季的农村，人们每天吃两顿饭，八九点钟吃早饭，下午三四点钟吃晚饭。散会后，大队干部们也都回家去了。我跟大队看门（兼做饭）的老池头儿，打听那个张先生的情况。老池头儿告诉我，那是个老学究，念过私塾，当过教师，过日子稀松，就爱写字画画、看书看报，毛笔字写得可好了。 我感到好奇。饭后，就登门去走访张先生。按照老池的指引，我沿着公路向东，走约一华里多，在公路南侧河滩里，有孤零零的一户人家，房后长着几颗大杨树。院墙不高，栅栏门敞开着。这时，从院里走出一个头戴黑狗皮帽子的人来——正是张先生。 　　我赶紧上前跟他打招呼、握手，说明来意。他愉快地领我走进院里，院子不大，座北朝南三间正房，西侧有两间厢房。正房门口贴的一副已褪色春联，引起我的注目：“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横批是“世外桃源”。虽然春联的红纸已经发白，但黑色楷体字迹依然清晰，帅气大方，端端正正，像印的一样。我端详了半天，连声称赞“写得真好！是您写得吧？”张先生点点头“谢谢您夸奖，快进屋坐吧！” 屋子挺简陋的，张先生住西屋，南侧是火炕，北侧是红堂柜，靠墙有一张桌子，摆着一只插满毛笔的竹制笔筒、几瓶墨汁，两摞子报纸，一摞子上写满了毛笔字。 时值寒冬了，屋里没生火炉，人在屋里都穿着棉衣。 张先生让座，我在炕沿边坐下，隔窗向外望去，田字格般整齐的稻田，连着河边茂密的树林，岸边已结冰的阴河，蜿蜒着从巍峨的南山脚下流过，左边地平线处是经山公路，右边是静谧的村庄。山、水、田、林、路、村庄，非常自然、和谐，构成了一副壮美的图画。此情此景，我体会到主人门口春联的意境，赞叹道，真乃世外桃源啊！张先生听后哈哈大笑！ 　　（上图：张先生书法手稿） 张先生穿着普通，但目光深邃、犀利，两眼炯炯有神，完全不像一个老农，身上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 他吩咐家人烧了一壶开水。我们就攀谈起来。 原来，张先生叫张福国，1932年生人，解放前念过私塾，解放后在本大队当过教师，1958年被划为“右派”，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文革时期受到迫害，丟了公职。1979年落实政策时，才得以平反摘掉“右派”帽子。 他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家庭生活拮据，遇灾年就得吃国家救济粮。1981年实行包产到户后，一家人总算解决了温饱。 他一生只爱好读书、写字、画画，别无所求。 桌子上摆着一摞子写满毛笔字的报纸手稿，吸引了我，就顺手拿起几张来观瞧，字多是楷书，还有草书，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好书法作品，令我赞叹不已！ 他把收集来的报纸读完，再用来练字。没想到，他竟如此清贫、节俭。 顿时，我对张先生肃然起敬，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和感慨。 　　（上图：张福国先生书法手稿） 张先生的话题从书法到毛泽东诗词、国内国际形势等等，都有所涉及，他敬佩毛主席，反对“四人帮”，不计较个人得失，令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问及生产队留机动田的事儿，他说，问题就在队长某某身上，因涉及到他家的利益，不信你们搞无记名票决试试…… 不知不觉，夜幕早已降临。从他家出来，已是满天星斗了。他坚持送我到大队部，说，第一次有公社干部登门，真是蓬荜生辉。 后来，该生产队留机动田的事情，我们对症下药，问题迎刃而解。 在公社写春联 　　1982年的腊月，公社老秘书另有所差，领导安排我替班。那时的秘书工作可不轻松：上报下达、公文收发、文件起草、会议筹备、记录、户籍管理、婚姻登记、来客接待、食堂管理等等，天天忙得团团转。转眼年关将至，有人提醒我，要提前准备公社院内的春联。那时候，市场上还没有卖春联的。 我忽然想起张先生，何不请他来写？就捎信邀请他来公社。他接到信后，数九寒天的，没舍得花钱坐班车，戴个黑狗皮帽子，挎个布兜子，步行14华里来到公社。 　　（上图：82年12月31日公社机关人员合影） 见面彼此寒暄后，我对他说，公社有三栋房子和一个跨院，按照惯例，大门口、过道门厅、派出所、武装部、农业站、种子站、食堂等门口都得贴春联。要求春联内容要新、字迹要美，最好符合部门特点，所以请您来。张先生说，感谢对他的信任，一定尽力而为。 秘书室在过道西侧，两间屋，外间办公，里套间是值班室，内有大火炕，还有一张办公桌，我就安排他跟我同住值班室。 我从供销社买了红纸和墨汁。张先生就在套间里，带上那幅高度近视镜，用自带的毛笔，开始专心致志地编写春联。 　　有公社机关干部看见张先生所写春联，赞不绝口，问能否也给家里写几副？我征求张先生意见，他说，只要不嫌弃，就行。我就在办公室小黑板上写了个通知：“有用张先生写春联的，请自备红纸来办公室登记。”一时间，机关人员，包括领导，无一例外都请老先生写了春联。每人都是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张先生所写春联，有两幅至今记忆犹新： 一幅是公社大门口。张先生写上联是：“鼓干劲率万众建四化”，下联是：“争上游带全民奔小康”，横批“ 努力奋斗”。那年九月党的十二大召开，此联内容紧扣时代主题，字又写得大气端庄，贴在公社大门口，论内容、论书法，在全公社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充分展示了公社的精神风貌。受到社会各界普遍好评。 另一幅是给食堂于厨师家大门口写的：“接财接福接吉祥，迎春迎福迎富贵。横批：辞旧迎新。”那年代，春联内容偏重突出政治，少有财啊富啊这些词的。于厨师见此，非常高兴，晚餐特意给张先生加了一个菜。 　　他白天写春联，晚上我俩就彻夜聊天。他特喜欢唐诗宋词和小说《红楼梦》。不但会背诵许多诗词，而且还能背诵《红楼梦》中一些章节。还跟我谈读《红楼梦》的体会。他说，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你看贾府的荣华富贵，一夜间忽喇喇似大厦倾；做人啊，要厚道，你看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佩服刘姥姥的善良和大智若愚…，我听得入迷，对他愈加佩服，有相识恨晚之感。 张先生在公社共三天两宿。临走，他跟我要了一些旧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说没事时好好看看。我给他装了一大纸箱，又请示了领导，给他拿10元钱，他说啥都不要，说，“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来公社写字，是你们瞧得起我，我感到特别荣幸。你们还管我吃、管我住，我哪能再要钱呢？” 我说这是给您的路费和报酬，快过年了，也是公社领导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了吧！说着把钱塞进他的衣兜里。他冲我双手抱拳，说了声“那，多谢了！”我用自行车推着那箱子报纸，一直把他送上回家的班车。 张先生的书法手稿 　　1983年，过了二月二，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初三那天上午，我在邮局门前，偶遇张先生。就邀他到我办公室坐坐。我跟文化站长坐对桌，那天他刚好事假。我跟张先生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有说不完的话。 我告诉他，春节期间我老家的人，看了我家贴的春联，以为是我写的呢，把我好个夸奖。张先生那天也特高兴，用站长的毛笔，在16开的白纸上，与我边写边聊，写了好多张。 （上图：张福国先生书法手稿） 我表示拜他为师，向他学习书法，老先生说“那好啊！”跟我讲了许多书法要领。事后，我把他写的手稿订了起来，放在办公室当样子，还买了楷体字帖，有时间就照着练几个字。 我对张老师这样有才华的人，不能人尽其才感到惋惜。曾向公社党委宣传委员举荐让他当个中小学语文教师，宣传委员无奈的说“他的确能胜任，可是没办法啊！” 　　（上图：张先生书法手稿） 一天，公社一位老干部，私下里，善意地提醒我说：“你是公社共青团书记，以后要少跟这样的人来往，不然，会影响你进步的；往年都是文化站长写春联，你让张先生来写，让人家站长怎么想？”言下之意，就是让我跟“右派分子”划清界限。听了这话，我愕然了。 说来惭愧，后来，因我工作上身兼数职，加之结婚生子，参加自学考试等，学书法的事，就半途而废了，与张先生来往也少多了。下乡路过张先生家时，顺道把攒下的报纸、红旗杂志等装满纸箱，悄悄地骑自行车送给他。 张先生所写手稿我一直保存着。 （上图：张福国先生书法手稿） 与张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1990年2月，我调到初头朗镇工作，担任领导职务，工作就更忙了。 那年腊月十三，是初头朗集日。上午10点多钟，我在二楼开会刚散，值班秘书告诉我，楼下办公室有个老头儿说要见你。我下楼一看，真令我喜出望外，原来是张先生！手里拎着那顶黑狗皮帽子。我赶紧把他领进我二楼的办公室。 久别重逢，彼此嘘寒问暖，非常高兴。我见他背有些陀了，但眼睛还是那么有神。 原来，他听说我调来初头朗工作后，来赶集时，曾两次来看我，不巧，赶上我下乡了。邹营子到初头朗镇25里路，这次他是搭邻居赶集的小驴车来的。 　　他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写在宣纸上的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我展开一看，是仿毛体草书，大气磅礴，非常逼真！我爱不释手，连连称谢！ 那天中午，我在镇上最好的饭馆，请他吃午饭。老先生不喝酒，还不让要菜，说每人吃一碗荞面饸饹就行了。我说，我必须好好款待你一次，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们边吃边聊，一直到过午。临走，我送老先生一件仿军用棉大衣，在供销社给他买了几枝毛笔、几瓶墨汁，他欣然接受了。又给他装到小驴车上几箱子旧报纸和《半月谈》杂志之类的。 没想到，这竟是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1995年夏天，他老伴没在家，早上，他自己做了一锅米饭，因天气炎热，晚上再吃时就馊了，夜里严重呕吐，腹泻，食物中毒……，第二天上午，家人发现时，他已奄奄一息了，紧急送往医院时，已经晚了……，享年64岁。 他去世很长时间，我才听说的，为此，独自伤感了好些日子…… （上图：张先生书法手稿） 那年秋天，我家大哥在克旗经棚镇河东，购置了一处院落，盖了新居，乔迁之日，我把张先生赠我的《沁园春.雪》装裱后，送给了大哥（那时，我还无房，也不知道张先生已经离世）祝贺他乔迁之喜，大哥可高兴了。 他把这副画挂在客厅里，整个屋子都提升了品位。春节期间，大哥有个在旗政协上班的朋友，看见了，非常欣赏张先生的书法，托大哥给我打电话，想求他再写几副，哪知张先生已经走了… 　　（上图：张先生书法手稿） 转眼30多年过去了。期间我搬过六次家，把张先生的书法手稿，也淡忘了。这次偶然发现，我如获至宝。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张先生教过的学生，字写得都挺好；有好些人还走出大山，成长为各行各业的人才：有的当上科级、处级干部；有的成为高级教师、工程师；有的经商成为老板。 时至今日，我对张先生坎坷的一生，仍感到非常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