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

赵永昌

<p class="ql-block">  1988年的酷夏,家人经过反复商量,决定未雨绸缪、勒紧裤腰带建楼房,为我和哥哥以后结婚早作打算(当年我10岁,哥哥12岁)。当时我建议:“就砌几间平房,够住就行,余点钱改善家庭生活,而且跟哥哥也商量过了,我们都要考走!”</p><p class="ql-block"> “你们弟兄俩能考走?跳龙门?抽嗓子、嘞大筋,做秋梦哩!”爷爷糟批我们。唉,人“小”言轻,没法谈诗和远方,只能先过好眼前的苟且。</p> <p class="ql-block">  大外公是瓦匠,带的一帮徒弟手艺高、酒量大,一斤高粱酒下肚,飞檐走壁,看得人心惊胆战;大伯是木匠,带两个徒弟,直接住在了我家,经常引诱我们弟兄俩下塘洗澡、上树摘桃;亲朋乡邻纷纷来打小工,管饱就行,不要工钱。那个年代,贫富差距不大,民风淳朴,修房造屋、耕田耙地,相互帮忙。</p> <p class="ql-block">  爷爷说,建房子主要是为我们弟兄俩以后娶老婆的,要参加劳动。独累累,不如众累累。天不亮就起床,搬砖头、拎沙浆、抬石头,晚上累得像条死狗,一个暑假过后,晒得黑不溜秋。</p> <p class="ql-block">  奶奶一天烧4顿饭(含晚茶),挥汗如雨,浑身湿透透的,前胸后背生满痱子,晚上睡觉前,我用河池壳子帮奶奶刮kua,然后搽上花露水。</p> <p class="ql-block">  中饭很丰盛:公鸡烧水粉、萝卜烧肉,咸菜煮鱼、韭菜炒百页、洋葱炒鸡蛋、番瓜汤、丝瓜汤……不是一顿全烧,而是每天轮换着;晚茶一般摊粑粑,或者煮水铺茶再打两个顺产的鸡蛋,拌烧瓜。大人们先吃,离桌了,我们弟兄俩油汤拌饭,吃点剩的。</p> <p class="ql-block">  为了省钱,父亲就到老湖滩去拖沙子,从大埂下去是个反转向,第一次操作不慎,拖拉机翻了下去,幸亏父亲跑得快,没受伤。为了房子根脚牢固,父亲天不亮就摇响拖拉机,去红山拖石头,拖到深更半夜。一次在路上遇到车祸,父亲几颗门牙被撞掉,满脸是血。</p><p class="ql-block"> 在一家人日渐消瘦中,房子越建越高。终于,在满地是霜的初冬季节里,迎来了上梁的日子。下面6间、上面4间,砖瓦结构、排窗雕花、椽子望砖盖顶的宽敞高大的新楼房矗立在路边,虎虎生威,气势非凡。一家人着实自豪了好一阵子。乡里广播更是不厌其烦地放着:某某户率先成为界牌乡万元户,建了十间大楼房,带头发家致了富……</p><p class="ql-block"> 住“豪楼”不是生活的全部,巨大债务压得家人喘不过气来。全家省吃俭用渡难关,十天半个月才能动一次荤;过年不再添置新衣服,专拣亲戚的剩衣服穿;平时走亲访友,再远都步行,只为省下几角钱车费。</p> <p class="ql-block">  一次春节后,我参加了学校的腰鼓队,正月十五要到县政府广场表演。因为春节没买新衣服,便央求着母亲上街买一件,其实就是一件夹克衫,十几块钱。母亲就是不买,说“年过了还买什么新衣服?”,还说“有钱十里香,何必新衣裳”。</p><p class="ql-block"> 穿着哥哥硕大的夹克衫,跳跃在天长县政府广场上,引得同学们阵阵嘲笑。</p> <p class="ql-block">  那件事后,我不再退让,嚷嚷着要买一双运动鞋子,老穿着布鞋上操场,丢死人了。母亲被我缠得没法,带我上街了。绿化街上的小摊子和供销社跑了个遍,头都转晕了,才在一家小摊前停了下来。母亲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手帕,摩挲了半天,又讨价还价半天,花七块五角钱,买了一双削价的运动鞋。</p><p class="ql-block"> 便宜无好货,一个月后,鞋底子通的了,母亲气呼呼地说我“东西不当事”,发狠不再给我买运动鞋了。只能穿哥哥剩下的,把鞋带系得紧紧的,还嫌大。</p> <p class="ql-block">  2002年春节一过,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小孙,天长城里的。见了面后,我想起了鲁迅,她的瘦弱让我担心不已,我三心二意地应付着。其实,我在与她相处的同时,却在热烈地追求着另一个女孩:有着标准的身材、长长的秀发,齿如瓠犀就是形容她的,说起话来,软声细语的,时不时露出调皮的小酒窝。只是她的性格很怪,对人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却让人神魂颠倒。</p> <p class="ql-block">  小孙很珍惜我们的缘分,隔三岔五坐车来乡下看我,每次总给我带来惊喜:原来还有水枕头这东西;被子也可以叠成三层样的;她用生姜熬雪梨居然能治好奶奶的咳嗽;母亲说家里来了七仙女,厨房缸里的水总是满的……</p><p class="ql-block"> 我有点烦她了。一次,她提桶拎水闪了腰,我不怀好意地骂了一句:波斯献宝的,活该!</p><p class="ql-block"> 有种晶莹的东西在她眼里打转。</p> <p class="ql-block">  老房子真的不能住了,那个夏天热得要死,楼上像个蒸笼,电风扇扇出的都是火。</p><p class="ql-block"> 我索性睡在地板砖上,半夜醒来,小孙在用湿毛巾一遍遍地给我擦着汗,在她甜甜的微笑中,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p><p class="ql-block"> 这么好的女孩为什么不娶呢?而我呢,只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穷鬼!</p><p class="ql-block"> 我决定娶她了!</p> <p class="ql-block">  小孙把楼上细细旮旯地收拾得亮屋整整的;屋内屋外养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草;窗帘被换成了四季常青的,像海岛的风吹过椰子树的那种;门扣、橱扣上挂着旅游纪念品;她在门上贴上了一对胖胖的童男童女,看谁朝谁笑……</p><p class="ql-block"> 原来,老房子也能焕然一新,成为我们的安乐窝。</p> <p class="ql-block">  结婚第二年,我们便搬家到了天长城里。楼上空空荡荡地闲置下来,墙上的石灰开始脱落,屋顶四处漏雨,西屋的墙裂了一条缝。父亲不再以它为荣,几次三番咬牙切齿地说: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拆了这老家伙,再建一幢新别墅!</p><p class="ql-block"> 2016年,在推土机轰隆隆的声响中,老房子成了一片废墟。站在一片瓦杂子上,我一阵晕眩:真的回不去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快乐、悲伤、屈辱、欣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