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br> 去年十月,一个普通的下午,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拿起手机,耳边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叔叔,您好!我是L**的女儿。”我一愣,眼前便幻出一位女孩的模样:圆脸蛋,活泼的马尾辫、和善的眼神……<br> 姑娘有些激动:“叔叔,我要结婚了(农历十二月十八日)。我和妈妈邀请您和勇民叔叔来福州参加我的婚礼……”她的声音充满喜悦,听得出来,有一种殷切的期待。<br> 我没有迟疑,立刻答应了,随即在电话中与顾勇民说了此事。顾是果断之人,办事不拖泥带水,当即说了一句话:“这女孩是把我们当作父辈了……”<br> 放下电话,我心里一时难以平静,说不清是为姑娘高兴,还是想起L同学一生坎坷,不禁有些戚戚然了。</h3> <h3> 二<br> 四年前的三伏天,我从厦门回三明,拨通勇民同学的电话,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往日旧事。他突然说道:“听说L同学生活挺不易的,我们去看看他,如何?” 自从步入退休生活,有时会冒出一些念头,本想去做的,却囿于惰性,倏忽而过,便束之高阁了。顾勇民的这一句话让我的空想变成了一次行动。<br> 第二天上午,我俩来到养路段(公路局)。眼前这一块场地曾经是一个篮球场,只是空荡荡的,篮球架不见踪影了。L同学是养路段老职工,一定居住在这几老楼房里。在炙热的阳光下,我们询问了几个路人,一无所获;又辗转老楼房之间,一层层拾阶而上,一家家按铃敲门,惊吓了几个小孩和妇女后,依旧一无所获。<br> 我们悻悻然下楼,在炙热的阳光下又不停询问上年纪的路人,在一位老妇指引下,终于寻到L同学的家门。</h3> <h3> 这是一栋靠边的六层老楼房,紧挨着公路。顺着很陡的台阶下去,我们到了一楼,回头一瞅,公路却高在上方。L同学的家在一楼,四周都是斑驳的围墙,显得逼仄促狭,这就近似“地下室”了。<br> 陈旧的木房门应声而开,L同学微笑地看着我们,清晰叫出我俩的名字。尽管有思想准备,但他的境况还是让我大吃一惊:一件泛黄的老头衫,沙滩裤,腰间挂着一个导尿袋,整个人像吹气球似的肿涨着,这一定是长期服用药物所致。<br> 我难以将这孱弱浮肿的老人和当年机灵活泼的少年联起来,理智告诉我,他就是我们寻找的老同学。</h3> <h3> L妻是壮实的南平妇人,个子不高,四方脸盘,一看就是吃苦耐劳之人。她有些吃惊,明白我们来意后,更显得难以置信。从里屋又走出一位二十左右的女孩,也是一脸惊愕。看得出来,母女俩从未想到L**竟然还有同学,更想不到有两个初中同学的老头会登门看望生病的亲人。</h3> <h3> L的房子两室一厅,客厅有些昏暗。我们在饭桌旁坐下,女儿有礼貌地端上凉茶和一盘西瓜。一阵忙乱后,妻子向我们述说起丈夫这几十年的遭遇。</h3> <h3> 三<br> 1972年初,一群十六七岁的学生初中毕业了,可以走两条路:一是上山下乡,二是读高中。L同学父亲是三明公路局的工程师,因而他走上第三条路一一内招,成为一名汽车修理工。拿工资,铁饭碗,当年无疑是令人艳羡不已的。</h3> <h3> 初中的L同学很聪明,无论学习或球场上,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当我们高中毕业后在烂泥田弯腰收割时,他已经是一位熟练的汽修师傅了。殊不知,命运之神推开幸运之窗,早暗地定下劫数,数年后会冷酷地打开苦难之门。L同学的命运竟陡然翻转,陷入难堪的人生沼泽。</h3> <h3>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一天,L同学正蹲在一辆卡车下专心修理,上方有一个学徒工,一失手掉落一柄大榔头,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脑壳上,当即就砸晕了。苏醒后,仗着血气方刚并未在意,不料,夜晚就开始头疼、呕吐、晕厥……<br> 医生诊断:重物砸在头部,已经形成脑外伤综合症,可能会引起颅骨智能损害、思维障碍、行动力迟缓等一系列后遗症……很不幸,这一切都在以后的岁月得到准确的验证。<br> 从那一天起,潘多拉魔盒的恶疾苦难一股脑扑向L同学:头痛、呕吐、晕厥、看病、扣工资奖金,当然,还有更不幸的企业改制、职工下岗、药费不报销……</h3> <h3> 四<br> 九十年代末,L同学结婚成家了。妻子是南平人,朴实善良,吃苦耐劳。此时他已经错过福利分房的年代,原单位便让他们租住在马路边昏暗的一楼。接下去,女儿出生了,L的病情时常发作、医院、上访……周而复始,年复一年。<br> L妻语速有些快,说到不堪回首的苦楚时,语音哽咽,眼眶红了;说到“市长接待日”解决医疗费用时,便喜形于色。<br> L同学坐一旁听着,沉静地微笑,仿佛在听与他不相干的经历。我想,这一份坦然和从容,是经历了怎样可怕的生活磨砺啊!<br>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人行走于世,一旦没有了钱,生活难继,举步维艰。我们心里堵得慌,觉得很压抑,真诚地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自己都感觉极苍白。</h3> <h3> 女儿就坐在我们的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我们,不放过身边人说的每一句话,也从不插一句话。我分明看到姑娘的眸子里有一种“光”,那是一种强烈的惊喜,一种强烈的好奇,一种强烈的期盼……<br> 我从未见过,一位姑娘如此关注陌生人的来访。她那清澈的眼神,充满了对我们登门探望的感谢,也饱含对年迈父母的一片深情。<br> 离开时,一家人执意不收我们的心意,几番争执,妻子终于接受了。L同学送我们走上陡窄的台阶,在公路旁挥手告别。我俩暮沉沉走着,一路无言。<br> 回到家里,勇民打来电话,说L同学一家要请我们到饭馆吃饭,已谢绝了……放下手机,眼前又幻出一家人的身影。他们在社会底层,历经种种艰辛而坚韧生活着,不弯腰乞求关注和怜悯,从不失善良之心。<br>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这样想着,心里就愈发沉重了。</h3> <h3> 五<br> 一个人的命运,是需要岁月沉淀来感受的。走过的路长了,经历的东西多了,就会嚼出那种说不清的神秘。<br> 次年,三月的一个周末,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耳边传来小L颤抖的哭声:“叔叔,我爸爸……走了……”我一下愣住了,急问:“你爸爸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br> “今天早上……”<br> 我马上拨通勇民的电话,说了此事,并告知明天L同学出殡,可周末厦门学生要上课……勇民极重情义,闻言大惊,立马说,明天上午一定上山,送老同学一程。<br> 第二天中午,顾勇民打来电话,告知L同学的死因是早上吃鸡蛋不慎噎住了,丧事已处理完结,殡仪馆送者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家人亲属,自己是唯一的外人。顾勇民上山送L同学,让L的亲人十分意外,倍感安慰,倍感温暖。<br> 放下手机,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说不清是为逝者伤感,还是为逝者而解脱……</h3> <h3> 六<br> 癸卯年底,姑娘的婚礼在福州一家大酒店举办。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与母亲一起笑盈盈向我们迎来,带我们入座。新郎是当地人,很帅气。看得出来,他很爱身边美丽的新娘。婚礼上宾客满堂,隆重而热闹,新娘母亲一身大红衣装,曾经沧桑的脸上溢出幸福的笑意。<br> 我们看着台上这一对幸福的新人,恍然又见到L同学那沉静的微笑、浮肿的身影。这一家都是善良之人,在社会底层承受了不堪的苦难,生活极为不易。幸好,那一切已成为过往云烟。此刻,我有些伤感,更多是一种欣慰。</h3> <h3>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刊登在《广州文艺》上,引发了大陆空前反响。小说结尾有一段话:“愿死者得到永恒的爱,愿太阳发出永恒的光和热,愿人间充满永恒的温暖和安慰。”</h3> <h3> 2024年9月5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