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讨论·走进宋词】大宋第一文僧惠洪

刘博温

文字：刘博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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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中国诗歌史上，僧人是一个重要群体。在唐朝及五代，有大家熟悉的诗僧齐己、惯休、皎然等人。宋朝，尤其是北宋的文化环境更加宽松，又因为文学大家譬如苏轼、欧阳修等人与文学僧人的结交，产生了一大批诗僧。包括苏东坡朋友圈里的佛印、道潜、仲殊、辩才、参寥、思聪，以及饶节、祖可、重显等等。然而在诸僧之中，若论文学成就，排第一的必须是惠洪。这其中不只是诗词，还包括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譬如散文（铭、赋、书信、祭文等），笔记、诗话等等。惠洪的创作量也是惊人，仅仅他自己的诗文集《石门文字禅》中就有诗1600多首，各种散文三百多篇。加上记载禅林逸事的《林间录》、记载文坛掌故的《冷斋夜话》以及佛学等著作，确为宋代其他僧人所不及。

我知道惠洪和尚，是因为他写的《冷斋夜话》，在这本诗话中，记载了大量宋朝诗人的故事，也有一些唐朝诗人故事，其中苏轼苏东坡占得篇幅最多。故事大都与诗词有关，生动有趣。

惠洪是江西新昌人，在当时的新昌，邹元佐是个命理奇才，彭渊材则是音乐奇才，而惠洪是诗文奇才，故而人称三人为“新昌三奇”。

而惠洪和尚的一生坎坷崎岖，曾经三次被捕入狱，一次被流放，甚至其中两次，还被削了僧籍，连和尚都做不成。这样的和尚，恐怕在中国历史上也是难找第二个。

（注：惠洪，也有叫“慧洪”的）

2.

惠洪少年时父母双亡，成了孤儿。被当地三峰观禅师收留在禅寺做个小和尚。书上说惠洪“日记数千言，览群书殆尽”，说明这是个少年天才。十九岁在东京汴梁的天王寺试经通过，正式成为一名僧人。然而惠洪不喜欢那种“青灯古佛诵经敲钟”的和尚日子，因为他不但通晓禅法，而且对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史书笔记也涉猎颇深，文章写得好，诗也作得好，因此在京城就结交了一大批达官贵人，文人名士，常常与他们诗词唱和。

若干年后上元节，惠洪从并州（现内蒙古山西一带）回江南，路过东京汴梁，就是现在的开封，住在相国寺，有个道人前来求诗，对惠洪说：“我曾经读过您的诗《寒岩寺诗怀京师》：

上元独宿寒岩寺，卧看篝灯映薄纱。

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清月在梅花。

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

却忆少年行乐处，软红香雾喷京华。

这回您住在京师，该写一首《京师上元怀山中》了吧？”惠洪果然又作了一首：

北游烂漫看并山，重到皇州及上元。

灯火楼台思往事，管弦音律试新翻。

期人未至情如海，穿市归来月满轩。

却忆寒宕曾独宿，雪窗残夜一声猿。

从这两首诗中，你看不到什么佛家禅意，却充满了对当时少年行乐、灯火楼台、软风香雾、音律管弦的思念，甚至，还有“期人未至情如海”的浪漫。

在京城做了四年和尚之后，惠洪去了庐山，得真净大师指点，在禅悟上大有所得，七年后离开真净，四处游历，三十四岁时住金陵清凉寺。“人在寺中坐，祸从天上来”，刚进住不久，就被寺里的和尚诬告说惠洪伪造度牒，不知当地官府是否受了贿赂，不由分说，削了惠洪的僧籍，判入狱一年。这种事，哪里说理去？

3.

一年后惠洪出狱进入京都开封，当年曾经与他一起修禅的无尽居士张商英此时做了大宋宰相。听了惠洪的诉说，张商英上奏皇帝宋徽宗，恢复惠洪僧籍，太尉郭天民还上奏徽宗赐号惠洪“宝觉圆明”。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年，张商英因为权力斗争被罢相，殃及池鱼，惠洪又被削了僧籍，流放海南。四年后被赦回到江西，住筠州荷塘寺，不知为何，同一年惠洪在并州又被抓捕入狱。第二年出狱后，回老家新昌，在九峰、洞山间往来四年，写了大量诗词文章。本来算在湖南云岩寺养老，不成想又被人告，说他是张怀素的私党。这个张怀素本身是个道人，据说道法高深，因为谋反被朝廷捕杀，株连甚广。地方官明知道有人告惠洪是因为搞混了张商英和张怀素，但是为了确查，还是把惠洪关了百日。

出狱后，惠洪来到湖南湘潭，自己结了一个草屋，命名为“明白庵”，写了一篇《明白庵铭并序》，其中说“名曰：明白，欲痛自治也。……收招魂魄，料理初心。”

等他的案件全部澄清，惠洪已经五十三岁，写了一首诗：

霜眉瘴面老垂垂，瘦搭诗肩古佛衣。

灭迹尚嫌身是累，此生永舆世相违。

残经倦读闲凭几，幽乌独闻常掩库。

寝处法华安乐行，荡除五十二年非。

总算活明白了。

惠洪活了五十八岁。

惠洪三次入狱，一次流放，看起来很是冤枉。但是万事皆有因果，惠洪恃才傲物，身处佛门却不甘寂寞，“喜与贤士大夫游”，最要命的，是喜欢到处口若悬河，“滚滚多言”，其中得罪多少人，他自己恐怕也不晓得。“祸从口出”，也说不上都是冤枉。

4.

惠洪和尚因为在诗词、散文、诗话、僧史、佛学等诸方面都有建树，故此大宋第一文僧的名号实至名归。那么他称得上大宋第一诗僧吗？

貌似是不行。

因为虽然惠洪的诗歌作品超过千首，却“边幅狭窄”，意思是说题材不够广泛，而且因为他的作品大都是闲情逸致，不大涉及家国社稷，所以也就少了深度。而《四库全书》说他的诗“边幅虽狭而清新有致。出入于苏（轼）黄（庭坚）之间”，评价不可谓不高。

怎么个“清新有致”呢？看作品。

《舟行书所见》

剩水残山惨淡问，白鸥无事小舟闲。

个中着我添图画，便是华亭落照湾。

《春词五首之三》

昨夜江村雨一犁，白沙江路晓无泥。

戏波拍拍凫雏暖，掠岸翩翩燕子低。

《春日作》

山前山后花半红，桥头桥尾柳摇空。

流莺枝上未成语，始啭一声来去风。

至于是否能与苏黄并肩，读者们自己对照。

前面说过，惠洪不同于其他和尚的是他有出世之处，更有未出世之处。反应在他的诗作上，便是男女私情和多愁善感。

看这一首《秋千》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还有前面提到的《上元宿百丈》。据说王安石的女儿看到这首诗中的“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春心未到家”之后就说“此浪子和尚耳。”

也难怪后人批他身为禅门之内人，却说世上俗人事。

不过，惠洪也有足以流芳后世名作，却不是闲情逸致，也不是风花雪月。这是一首咏物诗，题为《崇胜寺后竹千余竿》

高节长身老不枯，平生风骨自清癯。

爱君修竹为尊者，却笑寒松作大夫。

未见同参木上座，空余听法石于菟。

戏将秋色分斋钵，抹月批风得饱无。

秀劲挺拔。

5.

惠洪与大多数诗僧不同的还有一点，就是他有大量的词作。其题材风格与诗相同，属于婉约一派，有人说他的词很像秦少游。

《西江月》

十指嫩抽春笋，纤纤玉软红柔。人前欲展强娇羞。微露云衣霓袖。

最好洞天春晚，黄庭卷罢清幽。凡心无计奈闲愁。试拈花枝频嗅。

这首词在花间词中算得上精品，把一个的小尼姑想在人前展现自己的美丽而又娇羞的神情描写得极为生动。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一个大和尚的词作。

黄庭坚被贬宣州时，他哥哥黄大临写了一首《青玉案》，黄庭坚到宣州后和了一首，惠洪又和。

《青玉案（和贺方回韵）》

绿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日永如年愁难度。高城回首，暮云遮尽，目断人何处？

解鞍旅舍天将暮，暗忆叮咛千万句。一寸柔肠情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

这三首词，都是和了词人贺铸贺方回的韵，成为词坛一段佳话。惠洪这首词也确实写得好。

用一段惠洪说是自己亲历的小故事作为本文的结尾，这是惠洪在《冷斋夜话》讲的。

惠洪和尚去临川景德寺，得见禅月禅师所画十八罗汉图，而其中独缺第五罗汉。于是口占一首嘲之：

十八声闻解埵根，少丛林汉乱山门。

不知何处逻斋去，不见云堂第五尊。

第二天有一个女子上门拜访，对惠洪说：“我是南营军人的妻子，守寡吃素。昨夜梦见一僧，对我说’我是景德寺的和尚，和队伍走散了，劳您驾带我回归寺庙可以吗？’今天早上醒来，去邻居家讨饭，进了他家门，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上正是我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和尚。”当时朱世英是临州太守，听说了此事觉得稀奇，就把那张僧画取来归还景德寺，藏入书阁之中。想来那副画上画的就是离队的第五罗汉了。

有点儿扯。信不信由你吧。

十八罗汉中，第五罗汉是“静坐罗汉”，本名叫做“诺矩罗”，问：您知道“诺矩罗”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