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岭老土窑

虎虎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冬天,奇冷。泼出去一盆水,转眼成了一片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晚上我站在家门外的黄土坎上,隔着伊洛河望着八里外的县城,那里灯光明亮,是我心中热闹并向往的地方。忽然,漆黑的夜空腾起几束烟花,到最高处又被刺骨的寒风刮向一旁。紧接着,又有更多的烟花冲向天空,五颜六色,绚丽多彩,越放越多。有大事了,我在心里嘀咕着。后来我知道,原来这是县里在庆祝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胜利召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刚满十八岁,政治氛围有所松动,我被允许报名参军,我验上了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公社集中时,是傍晚。因为通知下得急,只能与母亲、大姐、二哥、三哥、二姐匆匆告别,二哥到邻居家借了一辆破自行车去送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刚下去我家的大土坡,天就黑了。土路上坑坑洼洼模糊一片,二哥带着我,曲曲弯弯,艰难地向前摸。我和二哥的心情都很沉闷,我们已经知道我要去的部队,已经接到中央军委的命令,即将开拔广西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哥说:“小弟,咱家成分高,爸又是右派,咱大哥、我、还有你三哥,都想当兵,都没当上。大哥是空降兵,身体都验好了,还是因为父亲,政审没过关,给刷下来了。不是政策宽松了,你当不成兵。到部队好好干,一定要为咱爸咱妈还有全家争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 二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我一阵哽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摸到了公社,领导说新兵集合时间改到了第二天早上。二哥和我异常欣喜,急忙往家里赶,因为,我又可以在家停一个晚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和二哥很快回到了家。母亲见我又回来了,问明缘由,突然从病床坐了起来,整个人都来了精神。她因为腿病,已在床上躺了三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叫着大姐:“坤!快捉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姐说:“妈,咱就一只鸡,正下着蛋,你平时还要吃鸡蛋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让你杀鸡赶快去,啰嗦啥!”母亲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姐只好去捉鸡,只听院里一阵“嘎嘎”惨叫,大姐提着鸡进了窰,鸡脖子还慢慢滴着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姐用开水在盆里把鸡烫了,开始择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端我这儿,我来!”母亲说着,不顾水烫,开始拔毛,她拔的异常仔细。我要搭 手去干点啥,被母亲一把推开:“坐一边看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鸡处理好,大姐把煤灶捣开,把鸡炖上。母亲指挥着大姐,高一声,低一声,训斥着不是盐多了,就是佐料少了。窑洞里,煤油灯映照下,慢慢飘起了肉香,整个窑洞热闹起来,弥漫着热闹的温暖。母亲端坐床头,挺直着身板,眼总是看着我。我坐在窑门口的小板凳上,仔细端详着母亲。三年的病痛折磨,全家的处境,让她操碎了心。她廋了,两眼却很有光。我突然觉得母亲像一尊雕像,瞬间定格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鸡炖好了。母亲看着眼馋的哥姐们,把他们都轰了出去,她要看着我把鸡吃完。我再也忍不住,任凭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母亲不停地给我夹着鸡肉,看着我,微笑着,那一刻似乎有了些许满足。那些鸡肉,我是和着眼泪咽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吃完了鸡,母亲要我睡在她的病床上。我躺在母亲身边,感觉是那样的踏实,温暖塞满了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虎子,你脾性倔,到部队要听首长的话,要和战友们搞好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虎子,你肠胃不好,不敢吃凉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虎子,你肚子容易受凉,睡觉一定盖好被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虎子,你要是想妈了,就写信回来,我也惦记着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妈,我不在家,不能上岭上挖草药给您敷腿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要紧,有你二哥、三哥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不停地给我掖着被子,我迷迷糊糊地沉尽在幸福中昏昏睡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梦中醒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一边纳着鞋底 ,一边抹着眼泪。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当年父亲被化成右派,有人逼着母亲与父亲离婚,母亲大声呵斥:“反革命分子都能改造好,我不相信孟庆友改造不好!”她眼都没眨。真是儿走千里母担忧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如今,是小儿子当兵离家,有可能要上战场,这是剜心剖肺要她的心头肉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一大早,天上下起雪来,大地白茫茫一片。我背着行装,要走到公社集合。母亲拄着双拐,一瘸一拐走到我跟前,抬起颤抖的手,为我拂去头上脸上的雪花,眼里满是不舍,沉思片刻,轻轻地挥了下手,叹了一口气说:“虎子,去吧!”我忍着眼泪,快步走出家门,回首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家,在漫天雪花中,是那样的静谧美好。母亲、大姐、二哥、三哥、二姐站在大门口,身披白雪,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公社,新战友们送行的亲友围住了汽车,有的叮咛,有的嘱咐,争先恐后地塞着鸡蛋、花生、糖果,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此刻,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知道父亲不会来,他在另一个公社工作,有几十里地。他是批斗对象,脖子挂的牌子上写着“右派、地主、叛徒”。父亲思想进步,积极抗日,曾在巩县遗爱中学领头闹学潮,被校方开除。16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巩县做地下工作。巩县解放时,协助第一任县长徐宝森,在我们村成立巩县人民政府,任第一区区长。汽车开动了,缓缓驶出了县城,送行的人群渐渐散了。猛然,我的心格登一下,父亲的身影映入了眼帘。父亲站在路边雪地里,任凭风雪在他周身肆虐。凛冽的寒风掀起了他的衣角,洁白的雪花落满了他略显单簿的身体,我发现父亲已有些驼背了,我明白,父亲怕自己的身份影响到我,特意避开了人群,选在这里送我。父亲看到了站在军车上的我,向前追了几步,又站定了,远远地、默默地看着我,目光里透着坚定、期待和不舍的神色,那情景我这辈子是忘不掉的。我泪眼朦胧,一股热流直往上涌,“爸……”我终于没有叫出声。在心里说:“回去吧,爸。您的小儿子会给您争气的。”父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军车消失在风雪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以后的日子里,我无论在部队或是回到地方工作,都始终遵守着自己的底线,勤奋努力,那个邙山岭上的土窰院,是我无尽的力量源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45年后,我又回到了老家,父母亲已去世多年。看着三面是窑洞,一面是大门的典型的豫西院落,我长长的发呆。因为不经常有人住,院落已有些旧了。几孔窰洞基本没有变样,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母亲正在窑洞里向我招手,“虎子回来了!今天吃蒜面条!”。父亲佝偻着身子,一边咳嗽着,一边叮嘱我:“多读书,少喝酒!”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