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蚯蚓 （十二岁作品）

由之

春夜温暖的风，吹过山峦，吹过湖面，吹过柳梢，也吹过柳树下那一口半干涸的古井，发出呜呜的声音。

声音传到深深的井底，已变成了微弱且低沉的回响，但就算这样，也惊醒了牺身于斯的蚯蚓四兄弟。

四兄弟生长于此，就一直在井底湿润温暖的淤泥中，头上的天光、云影、月华、星光，对他们而言，都是平凡生活的一部分点缀而已，简单地进食和休息，安逸地舒展和翻滚，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从来不去想有什么改变，也从来不去想家的外面会有什么-------直到今夜的春风，吹动了驿动的心。

是老二首先提出的：“我们上去看一看，看看头顶那一面时而发亮时而黑暗的碗口大的窗口外面，又是什么？又有些什么东西，好不好？“

老三老四都很踊跃，唯独老大，拖着笨重臃肿的身子，在烂泥里打了个不轻不重的滚，张开口懒洋洋地说道：“哥几个别费那心思了，外面有什么，我们才不用去关心，你们看，这里多舒适温暖，有的吃有的睡，累了钻下去打个盹，身上痒了找块石头磨一磨，这种生活，不好吗？干嘛要跑到没去过的地方去？你怎么知道外面有什么？”

“就是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才要上去看看呀？”老三反驳道。

“自讨苦吃。。。” 老大打了个呵欠，卷起身子又舒展开来，一面往井底最温暖的那块泥里面钻，一面嘴里模糊不清地说道。

“要去，你们几个去，我反正不会去，这里待着，多好。。。。”

不管老大半梦半醒的话，其余三兄弟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彼此的身上，然后各自选了一处能发力的地点，开始蠕动着把自己的身躯，一点点挂在长青苔的井壁上，固定、摩擦、扭动。。。。然后再固定、摩擦、扭动。。。。就这么一点点一寸寸地往上爬。

前面几十次的重复动作，总是被起初的冲劲所驱使而变得兴致勃勃充满乐趣，但随着井壁的凹凸起伏，青苔慢慢被砂砾取代，身躯开始感觉到了摩擦的疼痛，前方的路似乎还是这么的漫长，情绪伴着劳累开始滋长，从一开始的互相谈笑到彼此的咬紧牙关默不作声，继而到个别的唉声叹气，终于，最小的四弟坚持不住了：

“好累啊！这还要多久？爬了好久，可是感觉好像一点也没有动，你看，头上还是这么小黑黑的一块。。。”

“也许大哥说的对，在下面呆着多好，温暖舒适，一成不变，醒了吃，吃了睡，这种生活不好吗。。。。”

“。。。。二哥三哥你们别劝我了，我觉得还是该听大哥的话，没必要自讨苦吃。。。不行了，我好累，哥哥们我下去了，今天要好好大吃一顿，再好好洗个泥巴浴，呵，这才是生活嘛。。。”

于是不等他两个哥哥再说什么，老四已经放松了身躯，用一种闲散的姿势，从井壁上跳了下去，黑暗中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到他身躯落在柔软的烂泥里发出的轻轻噗通一声，也能想象出他一个猛子扎进温暖的家的怀抱的同时，脑海里油然生成的嗯地一声，所包含的那种极度地满足。

而老二老三，只能在黑暗中感受着彼此，默不作声，继续挪动疲惫的身躯，慢慢地往上爬、爬、爬，穿过井壁的缝隙，蹭过干燥的砂砾，渴了饿了，啃两口青苔，累了休息一下，抬头看着头顶那一片天光，似乎，比原来的大了点？也淡了点？

的确是大了很多，也淡了很多。头顶不再是深邃的黑，在黑里面还透了一点点的蓝，似乎蓝色还在慢慢变亮。原来碗口大的一块，似乎也变得更大更不规则，有着可见的缺口，不比井底下的那块空间小多少了-----更年轻体力更好一点的老三，一边往上攀登，一边默默地想。

“快了，快了，爬过这块突出的石头，上面应该就是出口了，二哥你看到了吗？很近了，只要再鼓一下劲儿，我们马上就能到了，马上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二哥-----”

“。。。二哥？”

借着微微亮的天光，老三转身张望，老二就挂在对面的井壁上，比他稍微下面一点点的位置。同样离开井口，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老二却把身子紧紧贴在缝隙里，闭着眼，仿佛想把自己深深塞进那条缝隙中一样。

“老三。。。” 老二的声音很低沉，“我觉得，我们该回去了。。。。”

老三在井底的时候，听见过外面轰隆的声音，随着从天而降的水汽，但是，再震耳欲聋的那种声音，也比不过听到老二那短短几个字的震撼。

“二哥？为什么？只有一步了，二哥，只有一步，我们就能出去了啊！”

“不，老三，我觉得。。。大哥是对的。。。”

“什么？”

“我知道，再往上一步，就能出去，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可是。。。越往上，我越害怕，我怕外面这个陌生的世界，也许充满着各种不可知的危险，也许完全不如下面家那样的温暖舒适。大哥说得对，我们生在下面，我们就应该属于下面。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看外面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就应该像大哥，老老实实好好享受人生，或者我们应该学一下四弟，努力过了，就可以了，回去好好休息过我们原来的日子吧。。。”

“二哥。。。”老三还想做最后的努力，“我们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我们就差最后一步。。。”

“够了！”老二还是闭着眼，但语气里夹带着怒火，“你怎么知道外面是怎么样的？万一很危险呢？！”

“可是，这才是生活的意义，不是吗？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外面有多大，哪怕它不美好，哪怕它没有家的舒适，哪怕它很危险，但这个，就是我们生活的意义啊！”

老二没有回答，似乎从鼻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声，又似乎是口里一道长长的叹息。借着从上往下投射进来的微光，能看到老二停留了一会，然后弓起身子，慢慢地但决绝地，一点一点往下挪动，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老三看着二哥消逝的身影，怔怔地不动，然后再度转过身，看了看头顶的天光，坚决地、用力地、义无反顾地----

往上爬！

一条小小的身影，翻过斑驳的井口石头，咕噜一下滚到了井边的草地上，黎明的晨风吹拂着他，垂地的杨柳抚摸着他，他茫然醒转，看了看不再是碗口大的天，感受着同样滋润但无垠的泥土，跌跌撞撞翻翻滚滚地往这片新的世界，走出了几十步----

然后，新世界的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跃起，照耀在了他身上，照耀进了他眼底。

一切都是第一次见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和不可思议！金色的阳光、碧绿的垂柳、白色轻盈的云彩、透明无形的清风，还有起伏的长草，上面闪耀着露珠。这就是这个新的世界，这就是这个井底想象不到的光明！

“我得赶快回去，回去告诉他们，在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宏大、美丽、不可想象！”

老三想到这里，急忙转过身，但是，不，他看到了什么，烟雾中，石头坍塌下来，把这口古井，连同他那几个哥哥弟弟，一起埋在了黑暗的地底。听上去很荒唐，但的的确确发生了。

老三呆呆地看着这口已经全然坍塌的他的过去，良久良久，口中喃喃地吐出几个字：“生活要前进，倒退不得的。。。。”

那个春天的清晨，蹒跚地离开古井，一步步走向初升的朝阳，走向未知新世界的小小蚯蚓，就是我们从过去的小小世界出来的老三，那春天的风和阳光，将一路护送他，探索那个崭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