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奶奶

文荣

时光远比我们想象的匆匆，不经意间，我已成了奶奶。在我成了奶奶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念我的奶奶。我是我奶奶带大的，我从没有忘记过她，她是这辈子影响我最深远的人。 记录奶奶的一生，也算是记录一段历史。 奶奶出生在河北白洋淀一个殷实的农家。16岁的时候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我城里的爷爷。爷爷身材高大，一表人才，是国民党高级将领高树勋的司机，那年头的司机就像现在的飞行员一样，很牛！ 奶奶个子很小，只有一米五几，不识一字还裹着一双不算太小的小脚。从一开始，爷爷就不喜欢奶奶，但在那个婚姻不自由的年代，爷爷奶奶都很无奈。 奶奶婚后怀上了我的父亲，随后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河北首当其冲，烽火连天，兵荒马乱。 为了躲避战火，也为了追随爷爷，奶奶跟着公婆还有家里的一行人坐着火车从河北到河南又到了陕西，奶奶称之为“逃难”，逃难的路上，奶奶生下了我的父亲。 奶奶说，父亲出生后，她顾不上做月子就继续跑，那时正是隆冬，天气很冷，逃难的人很多，他们挤不进火车的车厢就爬上了车顶，为了御寒，家人撑起一个很大的被子，好几个人把她和婴儿围在中央，被子里再点一只小小的蜡烛，里面一下子就变得暖和了…… 到了西安以后，算是相对安全了。但一家人和在部队的爷爷很长时间联系不上，生活陷入困境。奶奶做一手好针线，就一边带孩子，一边帮人做针线，一刻不闲。在奶奶的日夜操劳下，不仅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几年后，还在西安城外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这期间，爷爷很少回来，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奶奶说只要爷爷回来，就发脾气，他一心想赶走奶奶。 奶奶铁了心守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就是不走。一次，气急败坏的爷爷掏出手枪就冲奶奶开了一枪，子弹从奶奶的肩膀上擦过，擦破了皮肉，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奶奶还是不走。奶奶说，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就守着儿子过，爷爷爱不爱她，她不在乎，她死也不离开自己的儿子。 奶奶这辈子只生过一个的孩子，就是我的父亲…… 解放了，爷爷才回归了家庭。他们的部队经过抗日战争，在解放战争中起义了，成了共产党的部队，解放后全部开赴玉门油田成了石油工人。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爷爷对奶奶几乎没有好脸。一次，奶奶熬了一锅稀饭，锅放在地下，还没等盛饭，不知为何，爷爷一脚就踢翻了一锅滚烫的稀饭，奶奶也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把一地的稀饭清理干净…… 爷爷62岁就患病去世了。患病期间，奶奶端汤伺药，守护床前。火化的时候，奶奶没有去，那年我8岁。回来后，我告诉奶奶，爷爷被烧了，奶奶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大哭起来，此前，从没见她这样哭过，连眼泪都很少见奶奶掉过。我就陪着奶奶一起哭，我哭是我很想爷爷，爷爷活着的时候对我很好，非常爱我…… 哭了一阵，奶奶不哭了，就像把所有的悲伤与苦难全部哭尽了。擦干眼泪，又继续干活。奶奶永远都在干活，围裙很少摘下身来，她不仅做家务，带孩子，还种地。 我们家的院子外面有一大片田地，在这片田地上，奶奶种菜、种麦，种豆子，忙种忙收。夏天收麦的时候，院子里到处是收回来的麦捆子，炎热的天气里，奶奶就坐在麦捆中间，用一个棒槌不断地敲打麦穗……那是我童年的记忆，至今历历在目。 小时候，我的衣服和鞋子全是奶奶亲手做的，布鞋烂个洞，奶奶就在洞上绣一朵花或一只蝴蝶。过年的时候，为了让我穿上一双新鞋，大年三十的晚上她还在飞针走线，我等不及睡着了，初一的早上，一双崭新的鞋子就放在我的枕边。 爷爷去世后，奶奶又活了25年。这25年，是奶奶最快乐的日子，她守着我们，伺候着我们，依然不闲，她笑起来总是那样灿烂，从不抱怨什么。当我们能孝敬她老人家，为她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她好开心，好满足。她总爱说“不看大姑娘上轿，只看老太太入坟”。她甚至觉得她的人生很圆满。 我们姊妹几人都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一生只生养了一个儿子，却带大我们三个孙女，她说，她从不觉得我们是孙女，而是女儿，是她的女儿，我们伤心的时候，她陪着我们，安慰我们，鼓励我们，我们高兴的时候，她比我们还高兴，她对我们的爱真是无以复加…… 奶奶劳苦一生，一生没有得到过爷爷的爱，却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86岁去世那天，她刚刚吃完饭，洗完碗，腰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就重度脑溢血离开了我们，没有让我们伺候一天，这也是让我最难过的事情，我们为奶奶做得太少了……很难忘，奶奶停止呼吸的时候，一滴很大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奶奶总是用河北的方言说“我要扎蹬着”，“扎蹬”就是“挣扎”的意思。在不断的挣扎中，在和命运不屈的抗争中，在养育儿孙的希望里，奶奶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从白洋淀的娘家16岁出嫁后，往后的70年里只回过一次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永远是坚强又乐观的，她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几乎不看病，一生没有住过医院，有病吃点药抗抗就过去了。她的皮肤也没有抹过什么，却超级好，直到离世的时候，脸上竟连一个黑点都没有。我想，奶奶是因为劳碌，劳碌到没有功夫得病，奶奶的脸上那样干净，是因为汗水，汗水冲走了所有的污垢和斑点…… 　　蔼蔼停云，心香一炷。谨以此文纪念我平凡而伟大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