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十三、万般皆是下品</p><p><br></p><p>恕我直言,毛主席在五十年代讲的那句“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至理名言时,他老人家恐怕没有想到:在那广阔的天地里,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在千万的知青眼里再大的作为还是大不过“读书高”的千年传统概念。</p><p><br></p><p>七十年代后期流行的《闪闪的红星》中的插曲《映山红》为什么那时那样脍炙人口?</p><p><br></p><p>夜半三更哟盼天明</p><p>寒冬腊月哟盼春风</p><p>若要盼得哟红军来</p><p>岭上开遍哟映山红</p><p><br></p><p>多少个寒暑春秋、多少个不眠之夜,终于盼来了老红军“邓大人” 恢复了科举。不管白专、红专,考上了就是大专。1977年8月3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台湾厅主持召开科技、教育座谈会。</p> <p>1977年8月3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台湾厅主持召科技、教育开座谈会</p><p><br></p><p>参加此次座谈会的有中国科学院院长方毅,教育部部长刘西尧,北京大学的周培源,清华大学的何东昌,复旦大学的苏步青,南开大学化学家杨石先,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的邹承鲁,中国科技大学的温元凯,武汉的查全性,北航的吴文俊,中国科学院长春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王大珩等等。会上温元凯提出了十六个字的高考恢复方案。这十六个字叫做“自愿报考,领导批准,严格考试,择优录取”。没想到邓小平听完发言后当场讲,温元凯,至少采纳你四分之三。邓小平说,第二句“领导批准”可以拿掉,考大学是每个人的权利,不需要领导批准。邓小平略一沉吟,“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过来,今年就恢复高考。”一锤定音。消息传得很快。 </p><p><br></p><p>1977年9月,中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p><p><br></p><p>当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根据邓小平指示制定的《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文件规定:废除推荐制度,恢复文化考试,择优录取。1977年冬天,关闭了10年的考场再次敞开大门,570万名考生从山村、渔乡、牧场、工厂、矿山、营房、课堂奔向考场,加上1978年夏季610万人考生,两季考生达到了1160万人。</p><p><br></p><p>十年文革中,在最应该读书的年纪,大家四处串联、上山下乡,但是很多人依然没有忘记学习。1977年底,停顿10年的高考在邓小平的拍板下得以恢复,多少青年奔走相告,为之欢呼雀跃。我最近找出当时的日记、书信,记录了我们那一代人听到老邓拍板恢复高考、一锤定音的所谓“小道”消息。在一则日记中,我还特意注明“密”,唯恐泄露机密:</p> <p>十四、哪有时间准备?</p><p><br></p><p>在一封77年8月22日给朋友的信的底稿中,可以断定我已经开始了复习并和朋友讨论如何准备和应付即将到来的大考。 </p><p><br></p><p>文革期间,因中苏关系恶化,学校停止教授俄文。一夜间,俄语老师摇身变为英语郎。不知为什么我所在的北京五十一中那时改教法语。从初中到高中的五年中,我便鹦鹉学舌地学讲法文。那时也没有法语广播,甚至连像字典一类的工具书都难买到。</p> <p>为了掌握复杂的法语动词时态和习惯用法,我还特意苦心积累、自己编篡法语动词词典:</p> <p>自编法语动词词典首页</p><p><br></p><p>老毛名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p><p>老邓名言:别担心,天蹋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怕什么?</p><p><br></p><p>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老邓冒着“复辟”的危险、拍板恢复高考、一锤定音后,我们怎能坐失良机。我曾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在法文上,下乡后还和朋友用法文通信,唯恐疏于应用后,把它忘记。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劝我“把时间用来继续学习外语,少看点数、理、化”的原因。</p><p><br></p><p>恢复高考,梦寐以求。垂髫至束发之年是在风雨飘摇的文革中度过。高中毕业后是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戴着历史对我们特具讽刺意味的标签“知识青年”被送到“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历经几年的“再教育”竟使多年残缺不全的教育再度支解破碎,并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化几近荡然无存。</p><p><br></p><p>在这种情况下,和全国570万考生拼搏、竞争27万个大学生名额(不到5%)谈何易!</p><p>距12月11日-13日考试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面对文、史、地、政治、外语诸科,从哪开始?怎么复习?八十口人“油、盐、酱、醋、柴(煤)”的购买,全部“吃、喝、拉、撒、睡”的琐碎问题谁去管理?谁去记录那名目繁多的新、老知青粗、细粮账、每日出纳现金账? 大队知青管理李景伦、伙房的大师傅和帮厨咬牙临时把这个担子挑起,让我回城复习。千叮咛、万嘱咐,忧心忡忡地踏上了回城路。在家里,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眼前的文、史、地、政、外不时地变成油、盐、酱、醋、柴,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多少不眠之夜、多少揪心挂虑?</p><p><br></p><p>终于有一天意想不到、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那天我所居住的北京西城西皇城根国务院宿舍大院里突然闯进一辆手扶拖拉机,大队知青管理员李景伦跳下车,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敲响我的家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事情原委后,我知道伙房出了人命攸关的事,急需我刻不容缓回去解决。李景伦走后,我立即动身骑上我的自行车奔回五十多里地外的北辛庄知青点。</p><p><br></p><p>我走后,伙房不仅少了一个人,而且少的是伙房管理员。平时伙房出了差错、问题,我来出面调解、处理。我不在的时候,出了差错、问题,就得大家担待。出事的那天,一些没吃饱的知青,趁伙房发饭时人手顾不过来之机,乘虚破门而入,一窝蜂冲进伙房内,不顾劝阻、抢夺留在笼屉里还没有被领取的食物。伙房的三个人怎能对付蜂拥而至多余他们十倍、甚至于二十倍的“饥民”、“暴徒”?</p><p><br></p><p>我在前文中曾提到,伙房里有两个大铁锅,一个用来做饭,一个用来热水。用来热水的大铁锅虽然不直接接触煤火,但平时也会被加热到近乎沸点。此锅的热水不是用来饮用,而是专门为知青女生提供的。当几十人冲进伙房时,伙房人员手无寸铁保卫,只好展开以一对十的肉搏战。屋内狭窄、地面淤泥,混乱中一位趁火打劫的知青被无意间抡进近乎滚烫的热水锅。幸亏及时捞出、送往公社医疗站抢救。据当时诊断35%烫伤。</p><p><br></p><p>出了事后,其实我能做的事不多,为了防范此类事件发生,我不得不打消回城复习高考的念头。面对一天天临近的高考日期,除了暗自叹息,也只能听天由命啦!</p><p><br></p><p>十五、洋罪不如插队</p><p><br></p><p>高考的惯例是夏天,老邓主持1977年8月3日的科技、教育座谈会,当场拍板恢复高考、一锤定音之时正值夏季。“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之举刻不容缓,不能再拖到第二年。当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根据邓小平指示制定的《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并决定当年冬季12月11日至13日在全国举行10年后的第一次高考。</p><p><br></p><p>1977年12月11日至13日,神州大地关闭了10年的考场再次敞开大门,570万名考生从山村、渔乡、牧场、工厂、矿山、营房、课堂奔向考场参加了这一“史无前例”的冬季高考。我是怎么度过77年高考的那几天,在记忆中已是模糊不清。唯一记起的却是刻骨铭心的第一天!</p><p><br></p><p>不管是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也不管是风刀霜剑的寒风暴雪;“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也罢,你总得找到你要去的地方。我们那时几个赴考的知青,腰包里揣着盖了章的“报考证”,各自骑着自己的自行车,一早出发,向着高考通知书上写的“大兴县黄村中学”考场挺进。我们中只听说过、却没人去过黄村。至于黄村中学在哪儿就更不用说了。就这样我们一行一路打听道路、风尘仆仆地赶到黄村。几经周折才找到黄村中学。进了考场,考试早已开始,我们至少晚点半个小时。</p> <p>1977年中国史上唯一冬季高考老照片</p><p><br></p><p>12月11日正值寒冬,我却大汗淋漓,坐在考场里两眼发黑,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当时考的什么,先考的哪一门:语文、历史、地理、政治?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我们终于费劲巴力地找到了考场。好像那就是我们的目的!</p><p><br></p><p>因我报考的是外语(法语)专业,我被通知去位于北京东郊的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考笔试。笔试通过后,又被通知去位于北京西郊的北京外国语学院考口试。口试的前一天晚上,经父亲熟人介绍,我前去北外英语系当时主持中央广播电视英语教学节目的陈琳老师家,陈琳老师的妻子在外语学校教法语。我去一是认认北外门,二是请教她如何应付法语口试。因为第二天参加法语口试的学生中有陈琳老师妻子的学生,现在也聚集在她家中,我只好在一边听了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后,就此告辞。</p><p><br></p><p>第二天在北外是怎么参加法语口试?四十年过后,细节早已忘记。唯一记得口试的考官讲的不像我学的法语。因为听不懂问的是什么,所问非所答、无地自容的洋相是难以附加的。只记得当时在考官们面前,我强装镇定(“既来之则安之”)。不管他们问的是什么,我将那篇描述我“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经历,事先早已背得滚瓜乱熟的法文底稿(俗话说:“有备无患”)滔滔不绝、大义凛然地演讲出来。口试出来,仰天长叹:这种洋罪不如插队!</p><p><br></p><p>十六、别了广阔天地!</p><p><br></p><p>父母西南大区时的老战友闫阿姨,从小就一直关心我的成长。当时她在中央马列编译局人事部门工作。知道国际室法文组征召笔译人员,推荐我去试一试。参考的另一个年轻人不仅法文好、还有扎实的德文功底。她被考取当之无愧。我那时两次考试名落孙山,心灰意冷自不待言。</p><p><br></p><p>回村后,重操旧业,继续我的伙房管理工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但求无过。有道是:</p><p><br></p><p>一日三餐每天做,下顿饭食有着落;</p><p>采购理帐不出错,度日如年想法过。</p><p></p><p>就在这百无聊赖中混日子的一天,突然村里开来了一辆丰田,停在伙房门前。从车里走出笑容满面的闫阿姨,连声说道:“小泉儿,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可以回城啦!我这里有车,快把行李收拾收拾装在车里,我们一起回去吧。”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拼命地揉了揉眼睛,好像不是白日梦。闫阿姨如此神通、神速,神不知鬼不觉地、不声不响地把我办回北京。事前我全然不知,消息封锁的滴水不漏!事后我问及父母,他们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告诉闫阿姨我在伙房管理工作需要几天了结、交接、处理。一旦完毕,我才能回去。</p><p><br></p><p>接下来的那几天是怎么过的,我的记忆是矛盾的。像是梦幻、又像是夜游中的幽灵。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内疚。回城是我们知青赖以生存的盼望、梦寐以求的终极,当然不能坐失良机。但我不是和一起下乡的伙伴们一起回城,而是先他们一步独自回去。此举大有患难弃友之嫌!</p><p><br></p><p>回城那天,告别了伙伴们,告别了北辛庄,我独自一人骑车踏上了不归路。离别北辛庄,内心有感一丝隐痛,但我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告别好友伙伴,那是我终生挥之不去的遗憾。惩难思复,心焉内疚。</p><p><br></p><p>别了,北辛庄!别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p><p><br></p><p>结语</p><p><br></p><p>我的知青生涯不到两年,却意想不到地影响了我一生。在当时特具讽刺意味的标签“知青”不仅伴随着我度过了那难以忘怀的年代,也成了我的“身份证”和工作“履历”。来之不易的“知青”标签陪伴着我赶上那“面包会有的”时代末班车,从“后门”溜出了“广阔天地”、挤进了京城中央直属单位。一年半后,1979年夏季,即将超龄选择外语专业之际, 我虽“政治不及格”、却以其它考试科目成绩总分正好维持在当年全国高考平均录取分数线上,正而堂皇地考进了北京第二外语学院英语系。</p><p><br></p><p>我曾在《国府大院》中引述晨风“大院感伤”的一句话:“出身的背景造就了人生起点的不平等,让贫民孩子常会‘输在起跑线上’。后来,文革抹平了一切。” 虽然文革并没有抹平一切,晨风所讲的我不仅认同,而且亲身经历。出身背景的差异,影响到人的一生。起跑线上差之毫厘,多少年后就是天渊之别、难以记述的“千里”!</p><p><br></p><p>自1983年二外毕业后,我留校教了一年英语。第二年,1984年和妻子林东宁一起出国留学。先赴英国基尔大学进修美国文学(the University of Keele),85年获硕士学位。87年来美国马里兰大学进修美国研究专业(the University of Maryland at College Park),93年获博士学位。95年从美国东岸移居西雅图,在美国华盛顿大学法学院工作至今。</p> <p>2000年9月下旬,我和妻子第二次回国。期间9月29日我们和当年知青好友魏重斌、杨金标、奇善凯一起回到了阔别近四分之一世纪前插队落户的北辛庄。当年的书记连德海依然如故,仍是书记,只是比先前发福了许多。昔日明争暗斗的“死对头”竟像老友在村中不期而遇。老远的距离,我还来不及辨认,便听到他特有的嗓音:“那不是咱张泉码?”</p> <p>久别重逢、一见如故。昔日村民们随手拆信卷烟的破队部,旧貌换新颜。貌似衙门的大庭院,迎面一溜窗明几净的红瓦平房,内有车库、迎宾室,设有衙役和司机。迎宾室内和当年骂我们“怂样“的四队队长留了影。村里撞见当年主管知青工作的副书记王守田和村赤脚医生。</p> <p>当年骂我们“怂样“的四队队长</p> <p>魏重斌、副书记王守田、赤脚医生</p><p><br></p><p>我们一起专门拜访了当年和我搭档管理知青的李景伦。 二十多年过去了,“李头”年事已高,中风后行动不便。我从内心感激他与我的合作。</p> <p>杨金标、奇善凯、张泉、李景伦、魏重斌</p> <p>奇善凯还记得和他同龄的二队社员他的老房东,届时九十三岁的老寿星</p> <p>临走前李景伦夫妇送我至院门外 ,我和金标留影在村中老房前</p> <p>最后临别前大家在长子营镇上吃了一顿“团圆”饭。昔日的“怨恨”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烟消云散。没有妨碍彼此生存的明争暗斗,没有你死我活的“厉害”关系,久别重逢后,谁还不和和气气?</p><p><br></p><p>没有吃、没有穿,一见那粮食就急眼;</p><p>有了吃、有了穿,何必还瞪眼?</p><p><br></p><p>在回城的路上,我暗自叹息:在那广阔的天地里,知青原本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它的代价如此之高,得不偿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p> <p>作者简介</p><p><br></p><p>张泉 ,一九八三年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后赴英国基尔大学进修美国文 学(the University of Keele),八五年获硕士学位。八七年来美国马里兰大学进修美国研究专业(the University of Maryland at College Park),九三年获博士学位。九五年从东岸移居西雅图,九六年到二零一六在美国华盛顿大学法学院图书馆工作, 现已退休。其间从事中、英文写作。</p><p><br></p><p>作品除传记散文集《紫藤簃》《五零后的回眸》《半句多》《無聲的侍奉》《自別故園幾經秋》《伸出蒙恩的手》外,著有长篇小说《离乡人》(英文《Expatriates》), 英文短篇小说集《Trojan Rooster》(国府百鸡战) 。</p><p><br></p><p>英文作品 曾发表于Folio: A literary Journal《富丽欧文学》,Wisconsin Review《威斯康星文学》,The Armchair Aesthete《扶手椅上的美学家》,Timber Creek Review《林边小溪文学》,Christian Courier《基督信使》,Kimera: A Journal of Fine Writing《朦胧文学》(获一九九九年Pushcart Prize提名),Wordsof Wisdom《智慧的语言》,Five Points《五点文学》,Pangolin Papers, 《攀格林文学》(获一九九九年Pushcart Prize提名),再版《城垣文学》,The Long Story《中篇小说》,Red Rock Review《红磐石文学》,The Minnesota Review《密尼苏达文学》, 其中两篇获一九九九年 Pushcart Prize 提名。</p><p><br></p><p>中文作品曾发表于《世界日报》、《神国杂志》 (贰篇) 、《举目》(叁篇)、《生命季刊》、《传记文学》(肆篇)、《文学台湾》、《台湾风物》、《台湾文献》(两篇) 等。</p><p><br></p><p>《五零后的回眸》上卷"面包会有的"时代涵盖大陆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由《国府大院》、《北辛庄》、《桂春园/ 编译局》"三部曲" 组成。美国以外的读者可以在book depository 上购买《五零後的回眸》上卷全球免邮费,邮寄也很快。可在亚马逊网上购买《五零後的回眸》上卷 https://www.amazon.com/Generation-Mao-Memoir-1-Chinese/dp/1683721535/ref=mp_s_a_1_5?keywords=Quan+Zhang&qid=1572744349&s=books&sr=1-5&from=singlemessage&isappinstalled=0#immersive-view_1572744435206</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