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客厅里待得腻了,神思飘渺地又逛去了东南屋,踮脚走路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不过他看不到自己的形象,反而对下一间屋子充满了莫名的期待,冷不丁地竟有了一种偷窥的快感。两张床几乎拥满了近半个屋子,南面窗户下东西走向一张,上面是个胖女人,也就是孙峰的母亲,那个老女人侧身对着窗外,土堆一般的背影像只大蛤蟆。月光从屋外照进来,范与明这边略有些背光,所以看不很真切。胖女人让他非常痛恨。明明很大的年龄,接近70岁的人了,跟他吵架时嗓音嚎的山响。范与明几次感到对方的唾沫星子不断地喷溅到他的脸上、鼻子上,恶心得不行。那就看东面吧,一个上下床,分别是两个小孩。奇怪,这一家子货,小孩不跟着妈妈跟奶奶,你奶奶的奶水比妈妈好吗?范与明心里悻悻地想。</p><p class="ql-block">老女人的身子让月光抚摸得有些柔软了,范与明又要想起自己的母亲了。这次,他把一口叹息咸咸地憋回了嗓子眼。怎么老是这样!他是不能一直这样的。他今天是来完成壮举的,灭了他们全家,结束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一切从新来过!他积攒的安眠药正在家里的桌子上候着,快下手吧。耳边那两个乱乱的声音不停地聒噪着。他略一抬脚,被一只拖鞋硌了一下,身子跟着一晃。</p><p class="ql-block">老女人在月光下似乎施展了什么魔法,范与明的魂儿飞到了小时候的农村老家。母亲好像来牵他的手了。那时他记得是到了快要上小学,去报名时,人家问起他的名字。母亲在身边现场帮他起名,长大后知道了明字是因为姥娘村里邻居家有个叫明的孩子,与字本来是个玉字,是家谱里面的玉字辈分,但不知怎地,记录人就写成了与,所以后来他干脆就认为与明比玉明好,与人光明是多么美好的名字!范与明三个字跟了他几十年,自己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也没有赠与过谁光明。光明甚至都不曾追求得到,何来与人一说呢?现在的自己,是与明两个字的状态吗?想到这里,他撇嘴苦笑。</p><p class="ql-block">月亮又被云层收回,老女人的背影更黑些了,也愈发显得狰狞起来。最初邻里间交涉时,她倒是也说好话赔不是,到后来,范与明频繁地去对方门上理论,慢慢地双方都失去了耐性。老女人竟然也发起飙,嘴里大声吼叫:这是我的家,我愿意乱就乱,愿意砸就砸!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范与明有些惊着了。他本来每次都占上风的,这次吃了个措手不及。其实,他并不能把对方怎么样,尤其是这个老女人。他总不能跟她动手,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女人下手,从小到大还没有打过女人,而走打官司的路子,一审、二审、申诉、反诉那些流程听起来就晕。官司么,他在建筑公司上班时倒是没少见单位里这堆事,费时费力繁琐得很。要是用这个手段来解决,得耗用多少时间?不确定,反正平时是真得无心做事了。武的不行,文的也不行,难道来黑的?比如今天晚上?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被自己的问题给问倒了。</p><p class="ql-block">想想以前,在学校上学时成绩也很一般,老师还经常会批评他,还挨过几次结结实实的打,是至今记忆犹新的那种。等到上班后,同事关系也很一般,领导并不是很喜欢他,活倒是没少安排干。过年过节也都准点去送礼了,但是不知怎地,领导就是对他不来电,不然自己也不会去下海干饭店了。开饭店时尽管生意一直还是很红火的,但是服务员时不时就让店里的东西少点啥,一会儿看不严,油就可能少了半桶,菜就少几棵,而股市呢,在他入市不久,从跌下来后到现在根本就没怎么涨过,一直在熊市里。范与明感觉自己近五、六年以来做事时不知怎地似乎不如以前有魄力了,往往犹犹豫豫、黏黏缠缠的,特别是现在,各行各业的钱都不好赚,大家压力都很大,不敢乱花钱,消费自然就上不去,生意也就越发不好做。</p><p class="ql-block">钱是个好东西,古往今来,谁也离不了。想起钱就容易想起前妻,自己一度认为她是因为钱而离开自己的,但是后来范与明见到了前妻新找的对象后,一度很有些沮丧。女人离婚,总得找个更好的,但他的妻子找的那位只是个普通制衣厂工人,个头也不高,相貌也不帅,至少范与明觉得比自己差好多。可妻子愿意,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挡不住,现在更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p><p class="ql-block">记得上次在学校探望孩子时,妻子把那位工人也带了去。他见到了那个人,在妻子面前完全卑微的一幅模样,而妻子在工人面前似乎很开心,儿子似乎对那人也并不讨厌,这些似乎出来的未知性,到了范与明这里都成了确定性。很明显,儿子、妻子都已经远离自己而去。当时见到这一幕,他尴尬地选择了不辞而别,而更尴尬的是竟没人来挽留。儿子似乎都没有挽留他的离开,似乎彼此连说个再见也没有。他现在似乎还活在似乎两个字里,可凭心而说,以前的妻子是很漂亮的,持家也是一把好手。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在家里是多么的滋润!回家后饭菜都已备好,卫生自己从来不用管,衣服、鞋袜脱了扔地上,妻子自然会收拾起来洗干净。他已经很习惯于那种生活,习惯得从来没有认为会失去,或者说认为自己本来就应该那样生活。如今再想想,自从入炒股行后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注意过妻子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了,再后来,似乎眼角好像、不太清楚、或许吧,她也有点皱纹了。皱纹,是哪一年来着?他想不起具体的细节,但当时股市正在发生着金融海啸、国十条、迪拜危机、大股东减持、限售股解禁,这些一堆专业术语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准确到哪年哪月以及哪日。</p><p class="ql-block">妈妈,妈妈......下铺的小孩突然叫了两声,范与明迅即搬起影子,斜蹲着身子贴进了屋角的衣橱里,心里莫名地开始紧张了。大约过了五分钟,似乎是西北边刘芸那间屋里有人趿拉着鞋子走到这边的卫生间内,稀里哗啦地一阵冲刷后,又趿拉着鞋回屋了。渐渐地,一切又归于平静,小孩没有再发出声音,刚才必然是说梦话了。现在的形势很明显,范与明所在的东南屋北边是鞋柜,鞋柜再往北里面就是卫生间,这南北一溜属于进入户内的东面,中间南北一溜分别是刚才看到的阳台、客厅、餐厅和厨房;西边南北走向是两间卧室,而现在他所在的橱子在东南屋的西北角,出门右手贴着就是大门,只需要打开门闩,可以轻巧地出去,然后再打开自己家预留的虚掩的门就可以回家了。或许自己还可以马上点燃一根烟,稍稍平复下心情。尽管是他一直在主导剧情的走向,但是现在,他却更像是个应该被忽略的配角。</p><p class="ql-block">衣橱里并不很舒爽,可能刚才攀窗户时有些受凉,而且里面在他闯进来后扬起很多灰尘,鼻孔痒痒地老想打喷嚏。不过,他还是硬硬地把鼻涕给咽了回去,心里恶心得不行。厨子里有根横杆,挂着五六件衣服,一床叠起的被子可以蹲坐在屁股下面。范与明不敢随意转身,也不敢向右向左靠着厨壁,刚试探靠边一下,只轻轻挪动了半根脚趾,“咯”的一声就出来了,剩下那“吱”的一声被他摁了回去,只好就这么先倚着后厨壁,而背后面是电梯间,当有人乘坐时会有声音传出来,或许他可以做做文章。想到这一点,心下稍稍平稳了些,他开始感觉衣橱里渐渐地暖和起来,竟然有种很舒服的感觉了。</p><p class="ql-block">妈妈,我的鞋子呢?有小孩在大声叫嚷,要迟到了。外面有女人的声音,在你床底下,自己好好找找。女主人踩着脚印声过来,立在厨子前。我的衣服呢?她喃喃地说,不会是在衣橱里吧。话音刚落,范与明一阵冷汗涌满全身,鸡皮疙瘩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女人的婆婆在外面说了句,在鞋柜上挂衣撑挂着吧,可能是压在外套下面了。女人走开了。两个邻居,一男一女,这些年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当真也是幽默得紧,可对范与明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那利用周密的构思潜入邻居家的高明手段和雄才胆略此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慌乱、窘迫、煎熬,看样子,很多事精彩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彻底认识到了这一点,大脑是一片空白,再业余也不至于睡着吧,真是够丢人,也是够险的了,也幸亏没有被发现,自己没有打呼噜吗?一堆胡思乱想忙个不停,而孙峰一家在吃过早点后,送大儿子去小学的女人走了,送小儿子去幼儿园的老女人也走了,随着男主人上班后关上门,反锁的咔哒声响起来,范与明的身子瘫坐一团,衣橱的推拉门被他打开一扇,长长地喘了口气。好一会儿,他恢复了点力气,心下略微恢复了平静,摸摸刀子,在腰间,管子,在右手。</p><p class="ql-block">老女人那句话给范与明解了围,真该感谢她八辈祖宗。他现在是哭笑不得,感觉自己竟然像一只在笼子里的猫咪,尴尬至极。满屋的猎物都不见了,打猎人反而守着空荡荡的房间落了个寂寞。拧拧把手,门打不开,反锁了!当下紧要的是赶紧想办法出去,砸门、撬门不好,会惊到楼道里的邻居们,这个时间段正是上班的时间,陆续有人在楼道里上下。电梯内的声音不时从墙壁里渗出来,自己也像被渗出来的墙碱一样,来自于黑暗,直接一步奔至黎明,遗落了中间的梦境部分,叹口气,总不能大白天原路返回吧!</p><p class="ql-block">范与明在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后续的情节,他们家大儿子是小学,由她妈妈送到东面浮山小学,小儿子是她奶奶向西送到明星幼儿园,幼儿园,幼儿园……对了,幼儿园就在本小区,不远,差不多一会儿该回来了。他擦了擦汗,重新又钻回衣橱,等着后面的情节发生。</p><p class="ql-block">果然,老女人送孩子后回来了。她不了解范与明一晚上的辛勤工作与柔肠百转的剧情,只是嘟囔着,刚才买回来的菜是不是忘到电动车筐里了,说着,门也没来得及关实,又下楼去了。</p><p class="ql-block">一声、两声、三声……范与明数了三十五级台阶之后,迅速从橱子里蹦了出来,噌噌噌,五步并作三步飞也似地上到四楼,之后不放心又上到五楼,等302的屋门关上后他瞅着电梯空无一人,赶紧回到了自己家,推开虚掩了半夜的门,沉沉地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他点起一根烟,又喝了口水,缓缓地吐了几个烟圈,头开始隐隐约约地疼,一种空旷、失落的感觉将他裹得紧紧实实,一晚上的胆怯、犹豫、卑微、恐惧、惊骇,等等不良的情绪都在他身体里发酵。或许他们命不该绝,或许自己的专业水平不够,或许这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没有观众的闹剧而已。</p><p class="ql-block">范与明不知道和谁交流剧本,此时已日上三竿,窗外的世界明亮而晴朗,那轮被吞吐了整夜的月亮没有留下半点痕迹,阳台上瞥着楼上被拧掉的三个螺栓突兀地挺立着,不仔细看,在外面是发现不了螺帽被拧掉的,屋内更是很难发现,是不是哪天晚上再去拧上,免得暴露自己呢?他呆呆地思索着,房门却被轻轻敲了两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