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悟了点儿“马屁经”

清风拂面

因为教语文的缘故，《古文观止》《世说新语》《说文解字》一直放在案头，方便随手翻阅。

尤其是明明有一堆活儿，却又啥活儿也不想干的时候，抽一本翻开目录，瞅一篇或熟悉或陌生的来读，最易读进去，还总能有点儿新发现，而后又能神清气爽地接着干活儿了。

一个酷热的午后，午休起来案头堆满了试卷、作业本，窗外明晃晃的太阳，让人更添几分心焦。翻开《古文观止》，视线就定格在目录上韩愈的《与于襄阳书》。

读着读着，又想起另一篇与襄阳有关且被称为“最牛求职信”的干谒文——“诗仙”李白的《与韩荆州书》，索性一气儿读个痛快。

没曾想我这个最不屑、更不擅长“拍马屁”的人，竟从中悟出点儿“马屁经”来，算是意外之喜。

这两篇干谒文，作者名气自不必说，能收录于《古文观止》，其高度文学艺术价值更令人敬仰。

两篇虽是“求职信”，两位求职者虽个性不同，采用的方式也不同，但信皆语气委婉，引经据典，写得不卑不亢，毫无含哀乞怜之象，充满顿挫跌宕之奇，不愧为经典。

公元802年，身为国子博士的韩愈写给时任襄州刺史的于頔《与于襄阳书》，语气委婉，措辞立意显得谦恭而不谄媚。

而李白约于公元734年闲居襄阳，听闻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的韩朝宗好提携有才之士，便写下《与韩荆州书》，委婉曲折中透出的仍是“诗仙”那股昂扬豪迈的狂傲气势。

当时，唐朝已经实行进士、明经等科举考试百余年，选拔人才的体制早已定型。才华横溢的李白却因“户口”而无法参加科举，出生寒门屡考才中的韩愈却觉位低言轻而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皆选择向地方官自荐。要不然，很可能就“玉暗于椟中，钗锈于匣内”了。

然而，这两封艺术价值极高的“求职信”，却都石沉大海；两位才华横溢的求职者，求职都失败了。

原因何在？若从收信人角度来细细品读，不难发现端倪。

李白、韩愈求人举荐，自然要给对方“戴高帽”“拍马屁”，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同时，也要恰如其分地自我推荐。

不过，“拍马屁”可是一种高智商、高难度的技巧活儿，若能拍得恰到好处，自是皆大欢喜；如若拍得不合需求、不合时宜，极可能会拍非所好，一巴掌拍马蹄子上。

李白的《与韩荆州书》一起笔就托之于“天下谈士”来造势：“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简直把韩荆州捧上了天，关键这顶“高帽”戴得韩荆州似乎还很难轻易摘下来了。

试想，全天下人都说你韩朝宗礼贤下士，你若不能擢用我李白这种人才，那你就是沽名钓誉，徒有虚名。

而后，再以周公吐哺、握发之事相期，将韩朝宗比作周公：“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身价倍！”极尽吹拍之能事。

有周公，就得有贤人，那么贤人在哪里呢？李白笔锋一转：“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不动声色地道出自己的目的——求你引荐。

一般而言，自荐信给对方“戴高帽”实属正常，但对于自己，通常应该谦虚、含蓄一点。

可“诗仙”就是不凡，随后就开始自信地夸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虽然也没忘继续“拍马屁”夸对方：“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可是一向自信狂傲的李白“自夸”时似乎忘了这是自荐信，已将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地位上，毫无掩饰地“炒作”自己的才华。

他说，如果您韩荆州能“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我李白便“日试万言，倚马可待”。这分明对自己写作才能的自信。

最后一段，他貌似谦虚：“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实则又自信地说：“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

意思是说，我写的东西很多，想呈请君侯抽暇过目，只怕雕虫小技，不能受到您的赏识。倘蒙垂顾，愿意看看拙作，那么，请赐予纸笔，加上书写人员。我便回去打扫，誊抄呈上。

韩荆州当然能从这些文字中看出李白横溢的才华，可李白“拍马屁”的“浮夸虚”也已溢出纸面。在皇帝身边挣扎了几十年且深知从政路之艰辛的韩荆州，见信后会作何反应呢？

不说能为荆州刺史的韩荆州熟读过“圣贤书”，有“自知之明”；就算他一开始会被李白的“彩虹屁”忽悠得血脉贲张，但深谙为官之道的他也能很快意识到，若是一听好话就贸然将自己并不熟悉的人举荐上去，无异于给自己的仕途埋下“荐人失察”的定时炸弹！

更何况韩荆州举荐过崔宗之、严武等人，还欲“面试”孟浩然，经验相当丰富，自然也要通过多种途径去了解李白的经历。在得知一“历抵卿相”“皆王公大人许与义气”的“文青”，却无人举荐，自己还敢吗？

所以，纵使李白此等硬核文化“马屁”非一般人之所能，写得才华横溢，写得牛气冲天，最后被李白摆到周公位置上的韩荆州还是没买他的账，连面试机会也没有给他。

可见，“拍马屁”“求职自荐”切忌用力过猛，毕竟领导也怕过于张扬，肉麻的马屁只会让他掉鸡皮疙瘩，不露痕迹、不动声色、能引起人性共鸣的马屁，更容易制造一发入魂的效果。　

韩愈的求职信，相对比李白的“浮夸虚”来说，更内敛、含蓄。

擅长议论的韩愈，先提出"先达之士"与"后进之士"的关系，应是"相须"即相互等待、配合的观点：从正面说，后者靠前者提携，才能施展才干；前者靠后者后继，才能成就功业。再从反面说，如果不"相须"则前者"美而不彰"，终无出路，后者亦不能留传盛名。

接着，韩愈再联系于尚书与自身：于尚书乃当世“先达之士”，可惜未闻其荐举"后进之士"；而自己乃有才的"后进之士"，而且处境穷困，正是于尚书应该荐举之人。至此目的不言自明：自己乃应该被于尚书荐举之人。

可细细咀嚼，不难发现韩愈的字里行间实则处处敲击着权要，时时激发着于襄阳要以识才用才为急务。

"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不妨为君子；"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就未免是小人；"高材多戚戚之穷"，弃置人才，昏庸当道，分明指向世道不公；"盛位无赫赫之光"，这在揭露庸官只贪富贵。

试问以这样针砭时弊的语气求人举荐，襄州刺史于頔心里能舒坦吗？

尽管随后韩愈也拍了于刺史“马屁”：“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

意思说，我从旁听说阁下具有非凡的才能，不随波逐流、有独到的见识，行为方正做事实际，进退有度不随流俗，文武官员能量才任用。难道您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人吗？

恐怕于刺史的眉头还没彻底舒展，韩愈就话锋陡转，连发三问：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这"抑闻而久不闻"，是斥其失职的婉词；而无人"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还道出了权贵们未曾求或不真求人才的结果；"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明显是指责当路者心里只想着功名利禄，并无心力"顾其下"。

于頔何许人也？据说其坐镇襄州时，自请将襄州升格为大都督府，皇帝无奈同意。其充山南东道节度观察时镇压过吴少诚（唐朝时期割据军阀）之叛，能力突出，政声显赫，但骄横跋扈，史书说他“横暴已甚”，“公然聚敛，恣意虐杀，专以陵上威下为务”。其后入朝，官拜宰相，权倾一时。

韩愈这样义正言辞地给于刺史针砭时弊讲道理，于刺史作何反应？恐怒发冲冠也不为过吧！

末了，韩愈还表示，若于刺史还无动于衷，那就算我看错你了，算我倒霉。于刺史不予理睬应算是最理智之举了吧！

韩愈的这种“马屁”虽拍出新意，也拍出了高度，但拍得太实，也拍得有点儿心急，尽在险处、难处着手，有砸刺史的“锅”，扒刺史“底裤”之嫌，连个回音也捞不着是自然。

可见，“拍马屁”也是一门以用户需求为导向的艺术，只有摸准对方脾气、喜好、秉性气质，才能拍得恰如其分，拍得自然而不露痕迹。

当然，像李白、韩愈这样极具才华，极有个性的读书人，或许正是时运不济，多舛命运而远离尘世间功名利禄的羁绊缰锁，才在诗文世界里飞扬跌宕，名垂千古吧！

又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个与“拍马屁”有关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曾国藩的一位抄写文件的后生，在我看来，算得上“拍马屁”的高手，“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拍得真诚而不露痕迹，还能“戴高帽”于无形之中，凭借一个“马屁”，从此官运亨通。

话说曾国藩与几位幕僚闲谈，评论当时英雄豪杰，说:“彭玉麟、李鸿章都是天赐英雄，朝庭柱石，肩负国家之兴亡，我都比不上他们啊！”此语自谦亦不乏自傲。

一位幕僚接过话茬说:“曾帅此言差矣，各有所长，彭公威猛，人不敢欺。李公精明，人不能欺。”

曾国藩狡黠一笑，说:“如此说来，我又如何？”

众人无言以对，场面顿时陷入尴尬。此时，那位抄写文件的后生才思敏捷，从容不迫地说:“曾帅仁慈，人不忍欺。”

如此高质量的马屁，拍得曾国藩心花怒放。从不喜形于色的曾国藩赶紧装模作样的谦虚起来，说:“此言谬矣，不敢当不敢当……”。

后来曾国藩逢人说项，夸讲这个后生是个难得的人才。不久，曾国藩官至两江总督，便委任这个后生做扬州盐运使——一个富甲一方的肥缺。

读《古文观止》仿佛走进中国古代散文的乐园，可以跟着大家学习各种文体的写作手法，积累文言知识，感受汉语之美，还可从中知历史，知哲学，知文体变迁，知人情事故，知中国的宗教精神与人文精神，几乎可以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切。

而年过半百还“自恃清高”的自己，竟在一个夏日午后闲读中，对“拍马屁”有了新认识，还能悟出了一点儿“马屁经”来。合上书，心里不由一阵窃喜。

此前自己不屑的“拍马屁”，反对、批判的“拍马屁”，其实是一些恭维、献媚的低级拙劣小技。而自己不拍别人的“马屁”，事实上是对“拍马屁”的一种肤浅认知，也是对自己平庸、不够细心和自信的掩盖。

其实现实生活中，我们与人交往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拍马”，处处都在运用“拍马”。甚至可以说“拍马屁”，是一门艺术，是人际关系至高无上的“润滑剂”，是极讲究手法和拍法的。

拍得太露不行，拍得不是场合不行；拍轻了，太痒；拍重了，太疼。如果能做到在无声无息、不露痕迹，让人心悦诚服，那才是拍马屁的至高境界。

所以，在拍之前，拍者一定要再三掂量自己的能力，仔细揣摩对方的心思，并考虑拍的效果是否会给对方形象带来不利影响。

若是没法做到十全十美，或是开口便把天儿给聊死了，甚至一拍就是祸，倒不如学会沉默是金，静观默察，毕竟即使不说话，别人也不会当你是哑巴、傻子。

图片：好友@暖风拍摄于古治街黄家香铺

文字：清风拂面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