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发疯的时候只做一件事:骂儿子。他言之凿凿,说赵连锁就是个要账鬼儿,专门来祸害他爹的。他用无可置疑的口吻对人家说,他本来同桑阜派出所的宋所长说好了,等他在看守所里犯了心脏病,或死了,或没死,派出所都要把他隆重地送回赵官庄,就跟过去的状元郎衣锦还乡差不多。可是赵连锁这个小王八羔子,竟然不跟他商量就给派出所送去了500块钱,坏了他的好事不说,还弄得他里外不是人,很没面子。最后他总要逼着人家表态:你说,这样的儿子是不是应该早早骟掉,应该让他断子绝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不发疯的时候还是骂儿子。他用同样无可置疑的口吻对人家说,他这一辈子走街串户,给人家劁猪骟羊,可挣下了一大笔钱呢。给派出所送去的500元那只是九牛一毛,多数都让这小王八羔子给藏起来了。他在石料场挣的工钱也藏起来了。赵连锁藏这么多钱只为一个目的:他心里一直挂着以前同班的一个小妖精,准备一起私奔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按理说像这样的疯言疯语大概率是没人相信的,可是奇迹竟然发生了。在赵汝功坚韧不拔,千遍万遍的叙述中,大多数赵官庄村民最终相信了这些胡言乱语。特别是赵连锁同“小妖精”那一段要死要活的恋情,虽也有夸大甚至杜撰的成分,基本事实却不容抵赖:那个“小妖精”为反抗父母媒妁之言,曾经愤然喝下了大半瓶敌敌畏。后来两人虽然表面上断绝了来往,谁又能保证私底下不会订立一个百年之约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终于被自己的父亲彻底污名化,谁都相信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不孝之子,正是他将自己的父亲逼出了心脏病,逼成了失心疯。赵大圈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不免忧心忡忡,他警告赵连锁说,软舌头也能杀人哩!赵连锁咧咧嘴,哭了,说,我能咋地?难不成用铁链子把他栓到家里?赵大圈只好说些宽心话,说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可是谁又能想到赵汝功竟然用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道德断头台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天下午赵汝功又感觉心慌气短,于是磨磨蹭蹭来到卫生室,让胡济民给打一针西地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胡济民一面朝赵汝功的臀部注射西地兰,一面随口叮嘱说,回去跟你儿说说,你可有好几回打针没给钱了。你儿总说过两天就补上,这都一个多礼拜了,也不见……胡济民忽然心头一沉,心想坏了!他明显感觉到赵汝功的臀部肌肉收缩成了一块死疙瘩。于是连忙转移话题,说今天这个天儿是怎么了?这么热!赵汝功不搭腔,胡继民也自觉无趣,一只手推注射器,另一只手轻轻按压赵汝功的屁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刚拔下针头,书侉子就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地走进来。胡济民对赵汝功说,三哥你别动,坐一会儿再走。赵汝功好像没听见,默默提上裤子,仔细扎好裤腰带,慢腾腾朝门口走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边书侉子刚想伸手拿药架上的宝塔糖和肠虫清,胡继民慧眼独具,抢先一巴掌打在手背上,说:先交钱!书侉子笑嘻嘻地指着赵汝功的背影,问:他怎么不给钱?胡继民慌忙伸手去捂嘴,却还是被赵汝功听了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回过头来粲然一笑,说:你是说俺么?俺有钱!俺劁了那么多猪,俺有钱!俺儿在二王阁上采石头,过两天就上站装车了,装了车就有钱了……,又朝胡济民和书侉子挤眉弄眼一番,扭头絮絮叨叨地去了。书侉子朝赵汝功的背影呸了一声,说,你有钱?有钱还赖账!胡济民说你就积点儿口德吧,看让他再犯了失心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下半夜用一把锈迹斑斑的桃形劁猪刀了结了自己49岁的生命,死得很惨烈,也很难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和娘听见三奶奶、芒妮儿和赵连锁的惊天嚎啕,慌慌张张地跑到三奶奶家门口,门从里面拴住了,赵大圈一膀子把门撞开,里面的情景让娘儿俩瞬间凝固!大热的天儿,两人只感到刺骨的寒意滚滚来袭!那会儿天还没亮,大半个下弦月悠闲地坐在高高翘起的屋檐上。惊天动地的哭声惊扰了全村的狗们,汪汪唁唁之声此起彼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圈娘嗷地一声,立即加入了嚎啕大合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冲到西偏厦门槛边。赵大圈远远看见门槛里露出赵汝功的半边脸,在昏黄的煤油灯和惨白的月光共同映照之下,那张脸看上去很不真实,像一张假面具。赵大圈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是一张死人的脸,而这张脸昨天还可以眉开眼笑或横眉立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全身赤裸,腰间搭着一条没上色的粗布卧单,粗糙黯淡的胸脯上纵横交错,散布着累累刀痕。或许是那把桃形劁猪刀过于老钝,或许是赵汝功实在虚弱无力,或许……,总归是那些刀痕看上去都很浅显,这样的表皮伤显然不足以致命。只是,赵汝功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刀口,紧握着的左手上沾着几条已经干涸的血渍,地面上有一条拖曳而出的深褐色血迹,从炕沿儿处延伸过来,也是断断续续,并不明显。赵大圈突然看见赵汝功眼皮下的瞳仁似乎在动,大喝一声:“都别哭了!俺三爷爷还活着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果然,赵汝功的眼皮动了两动,突然睁开了,他朝两边看了看,抬起拳头砸了两下地面,又闭上了眼睛。大圈娘连忙拍拍赵汝功的脸颊,哭哭啼啼地说,三叔啊,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可让俺三婶子他们娘儿仨怎么活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外面传来嘈杂声,半瞎子郎中胡济民大声喊叫着:都让开,都让开!一步跨进门槛,看见躺在地上的赵汝功,一只独眼就默默流出泪来。胡济民一面打开急救箱,一面自责地说,三哥啊,都怪俺昨天说错了一句话,可你怎么这么糊涂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再次睁开眼,那眼神虽然黯淡无光,成份却极其复杂,有恐惧,有焦灼,有辛酸,更有渴望。赵汝功一把抓住胡济民的手,嗓子里丝丝拉拉,说,胡先生啊,我要是真糊涂就好啦!我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啊,我觉着清醒比糊涂难受多啦!你说,我为什么要清醒呢!赵汝功又挥拳砸两下自己的胸膛,说,这里边,着火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于当天上午约9点死在前往济南的地排车上,临死前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俺有钱,俺有钱!直到撒手,人们看见他的左手里果然攥着一毛三分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全体村民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没有一人前来吊丧。显然赵汝功的横死彻底激怒了赵官庄人,他们要让赵连锁这个不孝之子出尽洋相,尝尽苦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陪着赵连锁逐门逐户去报丧请罪。赵连锁跪在人家的大门口或院子里,一面磕头,一面用最刻毒的语言诅咒自己,说自己禽兽不如,说自己枉为人子,说自己不得好死,说自己死了喂狗狗都嫌臭!可是尽管说得口干舌燥,磕得头破血流,却收效甚微,没几个人搭理他们。无奈,赵大圈说咱去找找茅山公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真正的茅山公是一位前朝举人,担任过北洋政府山东省教育厅的一个什么襄理,官声民望俱佳,卒于卢沟桥兵变那一年。按老理儿,民间缙绅的字号是不能世袭的,可不知为什么,茅山公这个字号却由赵举人的嫡子嫡孙传承了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当世这位茅山公已是第三代传人,叫赵连启,50多岁,虽然没什么文化,靠着祖上积攒的阴德,人品也好,村里人都敬着他,是个能主事的人。赵连启虽然排行老大,按着鲁中习俗,赵连锁叫他二哥,赵大圈叫他二大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茅山公半蹲半坐在太师椅上,袒露着无烟煤一样又黑又亮的上半身,右手摇着一把破蒲扇,杏核脑袋,倒八字眉,松松垮垮的下巴,怎么看也不像一位优秀的士绅贤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站在茅山公面前,摇摇晃晃就要下跪。茅山公连忙伸手阻拦,说:可别!你这个头我可承受不起,咱俩是兄弟,你怎么能给我磕头呢?赵连锁不管不顾,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赵大圈把装有20颗鸡蛋一斤饼干的蓝色布袋放在八仙桌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茅山公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走过去拉起赵连锁,说:你的心思我全知道,那些老婆舌你也别当真,要怪只能怪你爹。你说你爹这个人,要做鬼你就好好地做你的鬼,要做人你就好好地做你的人。他倒好,一会儿是鬼,一会儿是人,一会儿说鬼话,一会儿说人话,半人半鬼的时候就说些屁话。这些话掺和到一块儿,了不滴了!由不得你不信,你不信旁人就骂你眼里没有了老祖宗,你就不配做俺赵官庄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些话听得赵大圈毛骨悚然,觉得眼前这位神叨叨的茅山公才是一个鬼魅幽灵式的人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诚惶诚恐,恳求说:茅二哥,请看在咱一个老祖宗的份儿上,您就给俺出个主意,帮俺过了眼前这道坎儿吧,您看这大热的天儿,等不滴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茅山公沉默无语,抓起桌子上的烟袋锅插进烟口袋摸索着装烟。赵大圈一把抢过火柴帮茅山公点上。茅山公吧嗒吧嗒抽了几口,说:十步一拜,百步一叩,我去找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人刚走到门口,茅山公大喝一声:“回来!”二人心惊胆战,生怕情况有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茅山公打开赵大圈留下的蓝色布袋,取出那包饼干,又取出10颗鸡蛋,将剩余的10颗鸡蛋连同蓝色布袋一起递给赵大圈,赵大圈笑笑,收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汝功出殡那天风雨大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被涂抹了劣质颜料的松皮棺材一路沥沥啦啦,仿佛滴着血。两个吹鼓手,其中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一支老唢呐,另一个心不在焉地打着一副破铜镲,唢呐呜咽,铜镲沙哑,风雨中更显凄惶与寥落。几个抬棺的后生吃尽了苦头,折了一根抬杠,丢了三只烂鞋,跌跌撞撞,总算没让赵汝功的灵柩中途落地。赵大圈和茅山公跑前跑后,高呼口号,鼓舞士气。赵大圈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茅山公高喊:“爷们儿,办完了事儿有香喷喷的豆腐席等着咱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身披重孝的赵连锁一次次长跪在泥泞不堪或布满石子的山路上,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上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一条从头顶直披到腰间的大号麻袋变成了沉重的铠甲,两串连缀在孝帽上的棉花球被污泥浊水染成黄褐色,湿哒哒地趴在赵连锁的脸上,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怜,手中哭丧棒上的白纸穗儿被风雨剥离净尽,只留下一条光秃秃的干树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一路上听从着茅山公和赵大圈的号令,让他作揖他就作揖,让他下跪他就下跪,让他磕头他就磕头,让他起来他就起来,好像一具被蛮夷巫师操控着的返乡僵尸。直到赵汝功的殷红色棺木被彻底掩埋,上面草草攒出一个小坟头儿,赵连锁一头攮在坟前的污泥浊水中,昏死了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病得不轻,高烧持续不退,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这症候同他刚刚死去的爹一模一样。三奶奶惊慌失措,一遍遍追问半瞎子郎中胡济民,说俺儿该不会和他那死鬼爹一样,也落下个失心疯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胡济民从赵连锁的屁股上拔出针头,略带羞惭地笑笑,说:不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星期六晚上,赵大圈赶回赵官庄补充给养,没回家,先走进了赵连锁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芒妮的头顶上和两条大辫子上扎着白布条,站在栏门上正在喂猪,听见大门响,见是赵大圈,咧咧嘴想哭,马上扭过头去,一闪身走进猪栏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问,你哥好点了么?芒妮从猪栏里抽抽搭搭地说,好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三奶奶从北屋里叫一声:是顺子么?小儿啊,快屋里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斜靠在炕柜上,脸色看上去好多了,见了赵大圈,也不说话,只往里挪了挪屁股。三奶奶一面点上煤油灯,一面唉声叹气,对赵大圈说:小儿啊,你好好劝劝他,可别再憋出个好歹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可是不管赵大圈说什么,赵连锁一概充耳不闻,顶多点点头,鼻子里哼一声。赵大圈看看赵连锁那张冰冷坚硬,像铁板一样的脸,知道多说也没用,就站起身来,说,你先歇着吧,俺明天再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时候赵连锁开口说话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说,他算是想明白了,人在这世界上靠什么活着?那就是钱!除了钱,还是钱!所以他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他要给爹赵汝功重新筑一座坟,那座坟将比大地主赵汝庚的四世祖爷爷那座坟,还要气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心里说,赵连锁这是走火入魔了,你爹头七刚过,就忘了他是怎么死的吗?他不就是死在一个钱字上吗?你这到底是跟谁赌气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三奶奶也没好气,呲呲哒哒地说,钱钱钱!你们爷俩咋就一个熊样,为了几个臭钱,连命都不要了吗?你还嫌这个家不够倒霉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接了三奶奶的话茬儿,说:锁叔啊,俺三奶奶说得对着哩。现在这个形势,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听说上面有新政策,以后咱庄户人家连猪羊鸡鸭都不让养了,可能连自留地都要收回去呢。你还想挣钱?那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突然挺直腰杆坐起来,两眼呼呼地冒着邪火,咯吱咯吱地咬着后槽牙,对赵大圈说:哼,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你去庄里随便找个60岁以上的老嫲嫲儿问问,过去的皇上也没禁止过咱庄户人家养猪养鸭吧?何况现在……唔!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嘴就被赵大圈捂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个月后,赵大圈他爹赵广柱从西北国营工厂发来电报,只有9个字:户口已解决,马上搬家。</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