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的秋天

老才臣

　　立秋多日，仿佛还没有走出溽暑，蝉鸣却已有些寥落。秋天是个很拧巴的季节，有人觉得它肃杀，有人觉得它爽朗。古人有思乡情结，秋风一起便有些悲凉；不过，他们亦有赏秋的雅兴，咏秋诗中也不乏佳作，最有名的要数杜牧的那两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说到霜叶，我便想起西城的秋天。说来有趣，我虽然走南闯北，但所居皆在城市西部，而且处处秋色迷人；它们是北京的西郊、洛阳的涧西、大连的星海湾畔，还有釜山的洛东江边。过去玩儿“博客”的时候，我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西城书生”，一是对标迂腐的“东郭先生”，自嘲一下，再就是纪念人生的履历。

　　五十年代，北京西直门外叫“西郊”，就是现在的海淀区，我家就在巴沟一带。1969年拆了西直门，“西郊”这个地名也就消失了。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一到秋天，北京便美成了北平。郁达夫写过《故都的秋》（1934），老舍先生写过《北平的秋天》（1945），都对北京的秋天不吝赞美之词。郁达夫是浙江人，但他愿意用生命的三分之二“留住北平的秋天”；老舍是“老北京”，更赞美“北平之秋就是天堂”。

北京西郊的秋天是“天堂里的天堂”，天际线是那么辽阔，空气是那么丝滑；秋风还带着夏日的慵懒，却已经干爽了身上的黏腻。香山的红叶红了，颐和园的湖水清了，各色秋果上市了，大人小孩都变得敞亮了。那时的我们，或者去香山秋游，或者到未名湖畔过队日，不仅饱览秋色，还可以吃到义利牌的果子面包。男孩子最喜欢做的事还是捉蛐蛐儿，月明星稀，秋虫唧唧，我们打着手电，循着鸣声，蹑手蹑脚地靠近；拨开草根，搬开砖头，一个手疾眼快，一只“青头”便成了瓶中之物；第二天放了学，找个对手捉对儿厮杀。一切恍如昨日，却早已过了一个甲子，在我的心中永远藏着一个“天堂”。

　　六十年代，我家迁到洛阳涧西，卜居西苑路。涧西是新工业区，十个国企大厂一字排开，气势雄浑。古都新貌，让洛阳充满了魅力。

洛阳的秋天通透而澄净，城南的龙门，伊水共长天一色，石佛与诗魔论禅；洛阳八景有“洛浦秋风”，洛水清浅，半月横秋，说不尽的诗情画意，难怪古人说“龙门山色可赞，洛浦秋风堪评”。洛阳秋色如此迷人，唐以前诗人却有些无感，白居易有些不忿，便写了《秋游》，诗云:

下马闲行伊水头，

凉风清景胜春游。

何事古今诗句里，

不多说著洛阳秋？

大概是牡丹盛开的春季抢了秋季的风头吧？春色夺人眼球，自然掩了秋色。诗人徐凝觉得白居易说得不错，洛阳春色固然可爱，秋色亦不遑多让，岂能无视？于是写诗和曰:

洛阳自古多才子，

唯爱春风烂漫游。

今到白家诗句出，

无人不咏洛阳秋。

洛阳的秋果繁多，东有“白马甜榴”，西有“伏牛丹柿”，苹果枣栗纷纷上市。当年下乡在新安，常常爬到柿树上摘红柿，去蒂狂吸，汁甜如蜜。现在柿子树是爬不上去了，但一到秋天还是猴急着尝鲜。

　　八十年代，举家北上，定居大连，仍然住在城市西部，离星海湾仅一箭之遥。大连是一座海滨城市，只有一百多年的开埠史，城市风格与古都洛阳迥然不同。大连依山傍水，气候宜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给人的感觉是春秋长而冬夏短。大连历来有“山美水美人更美”的美誉，四季皆美，而秋季更美成了“浪漫之都”。棒棰岛的碧波，太阳沟的银杏，西山的红枫，劳动公园的秋菊，让大连的秋天韵味十足。

秋高气爽的时候，我们老两口喜欢去西山湖赏秋。西山湖水面开阔，环湖皆树，秋风像打翻了调色板，将树叶染得五彩斑斓。木栈道上落叶缤纷，随意拾起一枚，便是天然的书签。湖边有几位身着汉服的少女，正摆着pose拍照，诠释着“秋水伊人”的意境。

大连的秋天是吃海鲜的季节，虾爬子正肥，飞蟹一肚子蟹黄；海鲜市场上，偏口、小嘴儿、鲐鲅、黄花、海鲈、渤海刀，一应俱全。大小海鲜菜馆总是高朋满座，最负盛名的是海胆饺子、海肠韭菜、咸鱼饼子，还有蚬子面，最新鲜的食材只需最简单的烹饪。记得刚到大连时，干海参一毛钱一个，海虹（贻贝）五毛钱一盆，海滩上的海胆无人问津，如今想起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九十年代，我公派去韩国釜山的一所大学任教，住在沙上区的周礼洞。站在公寓的窗前，可以看到宽阔平缓的洛东江。釜山是一座山城，山坳里藏着繁华；釜山多雨，秋雨轻寒，男人都泡在小酒馆里买醉。

韩国人格外重视中秋节，所以秋天在他们心目中分量很重。釜山的秋天来得比较晚，红叶从江原道出发，一路南下，等到达釜山时已经十月下旬了。这时的洛东江水流清澈，入海处散落着钓鱼的人；他们悠闲地坐着，面前支着一排鱼竿，静等贪吃的鱼儿上钩。钓上来的鱼，他们会片下两侧的肉，切成鱼脍，蘸着辣酱，就着烧酒大快朵颐。人生之乐不过如此，我想。

公寓的后边是连绵的小山，登山的小径迤逦而上。秋天里的无穷花还温馨地笑着，一丛丛的波斯菊质朴而美丽，点亮了我最喜爱的秋色。山上有山泉，四季不竭，喝一口沁人心脾。每天清晨，常有老人背着塑料桶上山取水，顺便在运动器械上练练腰腿。韩国多山，韩国人有登山的传统，男女老少乐此不疲。秋季最适合登山，每逢假日，山路上的游人络绎不绝，笑语洒遍山谷。

釜山的秋天让人怀念，海云台漫步的情侣，水岸边垂纶的钓客，还有小巷深处腌泡菜的“阿祖妈”（大婶），你们都好吧？

　　一般来说，城市的西部多在城乡接合部，有田野的加持，秋色便格外生动。市中心的水泥森林，四季板着面孔，模糊了季节的轮回与景色的变幻。城西则不然，我能触摸到大自然的脉搏，体验到人生与时空的相互交融。活到古稀之年，便到了人生的秋天，似乎受了大自然的点化，心境豁然开朗。人老了别闲着，腿闲不妨爬爬山，去欣赏秋叶的静美；心闲不妨看看海，去感受夕阳的余晖……

甲辰 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