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桥下 . 原创短篇小说

匠人

大石桥下

短篇小说

又一次回到城东的时候，是夕阳西下。

我曾无数次地回忆在城东这条河边上，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夕阳——有的灿烂，有的凝重，有的飘逸，有的暗淡，但都染上了一抹人间悲凉的味道。虽然那是太阳在西边天上最美的一场告别演出，但我记住它的原因不是因为灿烂，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因为这抹色彩里带着童年苦涩的记忆。

老城被这河分为了东西两半，一开始东边西边一样的穷，而后楼房在西边一座接一座盖起来后，似乎西边在用可见速度繁华了许多，而东边却还是像过去一样穷。我停留在桥上，旧时的情景在我大脑里复活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岁多的孩子，踢踢踏踏的走在铺满石板的桥面上，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站在桥上跳着、嬉戏着，只看见青石板在他们的脚下咚咚作响。往桥下望去，上游的水流带来的树叶和垃圾向前奔去。我将身体趴在石栏上，看着整条河流在身底下流动，这是世间亘古不变的风景，当所有的时光、喜悦和悲伤变幻无穷的时候，只有这条神谕附体的河流从不改道，从不变换自己的原乡。河水悄无声息地向前涌去，它似乎是在摆脱这城市的束缚，急于和它的主流——大江去汇合，去滋润更大更宽广的三角洲平原。

其实离家不远的这条河上本来有三座桥，两座在北面，一座在南面，都是很宽很结实的大石桥，这样一条线似的污水潺潺的臭河，脏兮兮的两岸堆满了菜叶、煤灰的垃圾河怎么能配得上如此宽阔结实的大桥呢？直到后来我懂事些了才知道，这条河在没落成垃圾河之前有着多么辉煌的过去，它曾是条香艳的河水，飘满了女人的脂粉和男人的情欲。当然，它的最独特之处，其实不在水，而在水上漂泊的画舫，这些船是一条条流动的销魂窟，它漂到那里，那里就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虽然这一切现在无处可寻。但它确实曾是一条承载着厚重历史的河流，它桨声灯影、艳迹凌波，载起无数欢声和眼泪——先向西南，再折向东去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不到几百年的光阴之后它会蜕变成一条默默无声的臭河，除了那些残破的石桥再也没有一点证据能证明它的过去。

而这些雕龙刻凤的石栏石柱并不引吸我们这群孩子，那柳荫下一方草坪却成了我们的乐园，因为它离水近，折一根柳条便可假装垂钓了。

一 . 五姑娘

这里我第一次和五姑娘说了话。

那是一个人声静，蝉声闹的正午，我没事干坐在桥头，看桥下青绿色的水缓缓地向西南方向流去，在岸边柳树荫下蹲着一个小女孩，她显然是在看河面，而河面上我敢保证什么也没有，那里只是一簇簇的水葫芦和一堆堆的烂菜叶，我很清楚这件事，因为我经常在河里捞鱼虫。

我走过去问那小女孩，“小五，你看什么呢？”

这个女孩，是她妈生的第五个女孩，这对夫妻俩可能是太想要个儿子了，但前面四个孩子全是女的，这些女孩子的名字就大姑娘，二姑娘顺序排到老四，而老五的小名偏偏叫五美，但这个女孩和美貌不沾一点边，而且可以说丑到极点，把她那苏北乡下父亲和城东小市民母亲的一切缺点完美的整合在了一起。她瘦小、木讷、塌鼻小眼正因如此没人喜欢她，她也超级不爱说话，脸上常有一种呆傻的表情。五美，在人们口中不是赞美而是嘲弄，因为它的实际意义是“五傻子”。

我没有叫她五美，没叫她五姑娘，也没有叫她五傻子，我叫她小五，因为这个中午我很寂寞，我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所以我没有嘲弄她。

她说“你看这河水多好看。”

可能是刚刚下过一场雨，所以原本黑绿的河水清澈了许多，水面接着岸边低垂的柳枝，就像一幅水天一色的水墨画，重的石子和细的泥沙沉在水底下，像焦墨皴染的山石，轻的水葫芦和树叶浮在水面上，再映着天上一片片鱼鳞般的云彩，这流动的河水与岸边景色就这样幻化成了一帧精美的画卷。

我开始怀疑这个女孩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怎么以前天天从这过的我就没看出来这有多好看呢？　　

我开口对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光说人家说你傻，一个女孩家家的，怎么不回家，在这里瞎逛。”

“我家没有人。”五姑娘说。

“你没有钥匙吗？”

“我忘带了。”五姑娘说，“我还是回去看看吧，也许她们回来了。”

其实，我和她就住在一条街上，我爸在她们家对面李公祠的大山墙下给我和我妈、姐姐和奶奶盖了两间房子，还在自家窗下建了个小院。我家左手隔壁的那一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占用了门前的空间圈了个小院。一家人像是高贵得像二五八万似的，个个的高挂一脸秋霜，见我了我们爱达不理。我家右边住的是菜场买肉的一家，在整条街上就他家特别热闹。

街对面住的就是五姑娘她们一家，一家七口人，大姐早就到父亲的苏北老家插队了，现在家里只有五姑娘，小四、小三和小二。五姑娘那时顶多十岁，个子不矮，瘦的像根柴禾棍，也许是母亲看她长的也太难看了，就是个做粗活的胚子，于是玩命让她干活，什么捡柴火、搬煤基、挑自来水、甚至是淘米洗菜烧饭，家里差不多的活全归她干。上面三个姐姐倒是打扮得光光鲜鲜，一天到晚十指不粘凉水。

市井街巷里的事非往往比什么都多，别看街旁的空地被几户人家圈占的不剩点什么空间了，却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妇人坐在这里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而五姑娘经过的时候她们会不约而同的把高谈阔论变成窃窃私语，什么她身上穿的是她家老四的旧衣服还挺合身啊，什么她瘦了吧唧是她妈不给她吃饱的啊，什么这一年来她长了点个好像比以前好看点了，什么五美你回家烧什么饭呀，还有一个居然说，五美昨天你是不是又挨你妈打了，你乖巧着点你妈让你干啥你干啥不就完了吗。

五姑娘目不斜视的穿过这帮老女人，那个时候我感觉小小的五姑娘身上正在悄悄冒火。

二 . 鬼柳树

他住的小坯房是那条热闹的小街的尽头，小坯房的门前有一棵好大的鬼柳树。

所有的街坊都不搭理他，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打扫这条街的卫生，因为他是个坏分子，成份不好。不过人们都说他有学问，画儿画的很好，因为他经常在家里悄没声的帮人画像——画死人的遗像。

他发现五姑娘的时候，是那天他太无聊，就把扫完大街的扫把搁在小坯房的墙边，抽着烟看一群小孩子在地上乱画，五姑娘则是捧着一块三夹板用铅笔在纸上画他家房边上那棵说不出年龄的鬼柳树。

那棵鬼柳树长得很有意思，五米以下的树干笔直，五米以上却如龙似的侧伸盘转而出，横贯了好几排屋顶，举着一团团绿叶浓如云朵。

树龄无法估算，只是看那树皮已龟裂成无数道深沟，而地下的根又怪蛇似的拱出地面而知它的年龄应该是很老很老了。这么一棵旁逸斜出的老树，真是画画的好素材。

他，我们的街上的扫地人，那个戴着酒瓶底厚眼镜的老头子，在五姑娘背后站了一会，说“你画的不错啊，你学过？”

五姑娘冲着他漠然的摇了摇了头。

他的腿脚不太灵活，平时扫大街时总一摇三晃，他挥着那只秃头的竹扫把从街那头一路向南过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撒一路在平坦而古旧青石板上。

那一会儿的功夫五姑娘是画不完那棵姿态奇雄的大树的，于是在下课之后的很多个下午，都会看到她捧着个小板，在那画啊画。还好五姑娘画的还算过得去，不然一定又有人传她变得更傻了。

那时我已经和五姑娘在河边的大石桥上搭过话了，我开始注意这个小学四年级的小女孩了，我正在上五年级，许多事情我还懂。但是五姑娘因为画树画的回家晚了，我知道她妈没有骂她。因为那帮饶舌的女人们没传话。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就是在一个夕阳漫天的时刻，夕阳中已经有了淡金色的炊烟和炒青菜与煮米饭的香味。我们那位腿脚不好拎着着一个竹扫把的老头，看到了五姑娘一个人在鬼柳树下画画。他向她慢慢靠过去，我本来以为，他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但是他停下来了，捡起了地上，五姑娘掉下来的一截铅笔头，递给她轻声地说，“你画的真好，如果的话，下课时间到我家来我教教你画画。”

五姑娘居然笑了。

我心里的感觉很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像是不对劲了。我狠命的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我也放学了，我也走了，而我路过五姑娘的时候她还在专心致致的画她那棵树。

我不想对她说什么了，我用我那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改变。五姑娘的眼睛在那个夕阳灿烂的时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张苍白平板的小脸上有什么光彩照人的地方，但那一瞬间，似乎她黑亮亮的小眼睛深处亮起了两点火星似的东西。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一直到我成年之后才明白。

三 . 四茬路口

我家隔壁住着在四茬路口菜场里卖肉的，男人姓黄。那时候猪肉是凭票供应的，绝大部分卖的是冷冻的，白花花的肥肉冻的像大石头，新鲜的肉每天供应的不多，姓黄的总把它们藏在柜台下面，专卖给有头有脸的熟人。

那时候的猪肉由于是喂粮食长大的，所以肉特别香，加上也没有什么鸡鸭鱼蛋等副食品，案板上的猪肉红是红白是白煞是漂亮，所以整个菜场就数他的肉摊子最热闹。

黄家有两个女儿，大凤和小凤。大凤是我的同桌，小凤是五姑娘的同学。小凤每天上完下午第二节课必然会肚子饿，就会跑到菜场的肉摊子上来找她爸爸，她爸爸见了她二话也不说就到旁边打烧饼的摊子上，买两块酥烧饼，买酥饼的钱也不收话也不说就把这两块烧饼递给边上买熟食的摊主。

那货就会操起刀切下一块肥的冒油猪头肉，然后往两块饼里一夹递给早就等在摊子前的小凤。小凤看爸爸一眼，边吃边向街上走去。

我曾经听过这些卖菜的聊天，他们聊的内容可比我们门前那些老妇女刺激多了，有趣多了。其中还有小凤爸爸的唠叨声，“一到下午放学就饿，这孩子吃得倒不少，个子却长不高。”

小凤走出了爸爸的视线，会把手里的烧饼递给五姑娘，五姑娘象征性的咬两口又还给小凤，但能看出来此时的五姑娘很开心，她很喜欢这种味道。这时还会过来几个小女孩，小凤会把手里的饼卷让她们轮流吃上两口。

我心想这家的爸爸是不知道自己女儿能吃多少东西吗？两块烧饼加一大块猪头肉还离吃中饭才过两三个小时，这怎么想怎么不对路啊，这份量让一个干力气活的男人当正餐都差不了什么了。

后来我想，这也许正是这位父亲的聪明之处。让自己的女儿从小就明白这些吃食能让周围的同学和她亲近，也让女儿明白能被这种小恩小惠吸引的人绝对不是她的真朋友。

其实小凤长的比五姑娘还难看，又黑又矮，但她从来不穿大凤的衣服，她们姐俩都穿得整整齐齐，特别合身，特别会搭配，看起来反而挺漂亮。

我们家门前这条正南正北的大马路，和一条正东正西的小马路，直得让人感觉奇怪，这两条马路交叉的地方，就被人称做四茬路口。四茬路口的两侧是矮小的青砖青瓦的民房，看似古旧却极有生气，竹篱笆围的小院子里石榴树呀、琵琶树呀长得生气勃勃。

就在这四茬路口向西拐的一个小坯房里住着那扫地老头，长胡子，独身，瘸腿，他家的屋里屋外很干净，门旁边有一棵鬼柳树，风一过稀哩哗啦的掉叶子。那棵树下有一张破藤椅，天气好的时候，老头会坐在上面晒太阳。如果天气不好他就会在屋里画画，屋子里光线不好，一盏5瓦节能灯总开着，老头几乎把眼睛凑到笔上去了，眯着眼敛声屏气的画、描......

老头也教小孩画画，但不收钱。学生的家长到月底送点肉呀、菜呀，还有单位发的水果什么的。小孩里也有画得好一点的，老头布置好作业后，拿着白纸回家接着画，比如说我的同桌大凤。大凤经常会跟我说老头对他们很好，每回上课他都会给他们看好多老画册，有时还削点水果给他们吃，他们都很开心。我很生气啊，怎么那瘸老头就是看不上我。

他看上五姑娘了，但五姑娘肯定不会去，因为她知道她的的爸妈是肯定不会给老头送东西的。

在无数个黄昏已至，我们放学了的时候，四茬路口的人一下变得稠密起来，那是下班的人群，他们或是走着，或是骑车，从四茬路口踢踢踏踏、叮叮当当的经过，马路两边是挤满偷偷摸摸从郊区来的菜农们，他们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在路牙子上卖力的吆喝起来，下班的人有的停下来买上一捆菜，有的买上一棵葱，甚至是买些在我们看来实在是美味的熟食和糕点。也有人目不斜视的向家的方向奔去了。早到家的那一群人已经在屋顶上幻化出一层淡淡的炊烟了，有中熟米饭的味道，也有青菜烧肉的味道。我能从这些味道中分辨出谁家用的是菜油，谁家用的是棉籽油，我知道五姑娘家用的是花生油。

而老头家的小坯房不起火，他不做饭，他的屋子没有油烟味。

这个时候五姑娘还不知道我偷偷跟着她，看她向与家相背的方向走去，她沿着马路向北走，再向西拐，在一个落锁的小坯房前站一下，再向西，绕一个大圈子，让到家的时间至少多了半个小时。

我回家也晚了，我妈用我永远听不懂的扬州话训我，回家怎么这么晚呀......她说出来的话语速要比别人快一倍多，因为她是父亲嘴里所说的“扬州虚子”，我装着听到了，也含糊地应一句，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能听明白，这可能是我爸每天下班回来晚、星期天又经常加班，我妈在家里长时间没人讲话的缘故，我妈唠叨太吓人了。

终于听她讲完了话，我沉默一会儿。低声地跟她说，“我跟扫地老头学画画，刚才到他家门前看了一下，他没在。”

她用一百个不情愿的样子说，“好好学你的习，别想那些歪七揍八的。”

从那以后，我没再跟过五姑娘，但是我知道五姑娘还是老是趁老头出去吃饭的时候在他门前小做停留，然后向西绕一个大圈回家。

也许是她不想做晚饭，也是是她根本就不想回家，总之她是天天回家比我晚。

四 . 一盆米子兰

此刻的我站在这个四茬路口短暂地回了一下神，旧日的房屋还没有全部拆尽，后来起的几幢小楼房显得十分突兀，城东还是那么残破，像是个怎么打扮也漂亮不了的老妇人。可能是儿女们老是想少花钱多办事，给这老妪装扮了许多廉价的服饰，这些东西经不起时光的磨砺，很快的就残破无彩了，不但没有把她打扮漂亮，反而把她的纯朴安宁的气质荡涤一清，多了许多浮躁的气息。而这种浮躁气勾画出了整整一个时代风貌。

此刻夕阳已落在了西边的树梢和屋顶后面，天上泛着一丝灰红。我拼命向西望，但是也没有再看到小时候那明媚灿烂的颜色，因为此刻的空气已污浊到了一定程度，头上没有蓝天了，再怎么望也望不到那令人产生幻想的蓝色了。

记得小时候这条街破是破，却还有着一种亲切的气息，那些矮小的青瓦民房，虽然破旧，但是利落，家家户户似乎都有个女人或是老人在家，门户并不锁，路径虽然曲折，但路的尽头总有一扇门是开着的。

那时候街边上的巷子口门廊前总有些排场得不合时宜的石墩或是石柱，那些圆形石墩上雕刻的花纹无一例外都被刀斧砍去了，那些方形的石柱的小兽也全被敲掉了一部分脑袋。据说那是前一阵造反派的杰作，这些石墩和石柱都是四旧。但巷子口的方形或拱形的门廊却没有人想到要破坏，只是长久以来没有人再修整，一蓬蓬的长着野草，在零零落落的瓦间瑟瑟抖动。

小时候五姑娘曾经特别迷恋街东面李公祠的墙根，倚墙而建的那户人把老城墙拆下来城砖垒成一堆，那些个整块的、半截的青灰砖头不知从那里找来的，也不知道是曲曲弯弯城墙的哪一角，上面写着大明洪武某地某人某年制造。

据说这样的城砖家家户户都能找出些来，如果能把所有的城砖拼在一起我想一定能还原明代的一段漫长历史，但这些砖头没有能承担起这种使命，它们这个做了进门的垫脚，那个做了鸡窝的侧墙，只有这几块堆在墙根被个十来岁的毛丫头看见了，但她那时一共才认几个字呢？又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我也是到了成年之后才知道，淮清河就是我家门前那条臭河的名字，洪武是明王朝开国时的一个年号。

如今的这条街的四茬路口，还是旧时那样的走向，但是却再也找不回旧时的那种感觉了，因为那些旧的时代在仓皇退去的时候无奈的留下的时间无法带走的东西，也已经被拆除殆尽了，除了一些实在还没来得及拆的旧房小院。

说起来也是太怪了，从那些老建筑被拆了以后，这里再起的新楼没有能立过一二十年的，一二十年以后必成危楼，它们已破旧的像是风一吹就能掉渣。不像老房子，再破再旧也蕴着一股亲切，沉静甚至是唯美。

我沿着长街向前走，到了李公祠大墙下扫地老头小坯房的位置，那里早就没有了那间盖着青瓦、斑驳的石灰墙上长满青苔的小破屋，四茬路口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能被一个破屋占据着位置，那里早变成了一片花里胡哨却灰头土脸的商铺。

小坯房的门口那不知年龄的鬼柳树，早不知是被砍了还是被移植了，无迹可查，它旁逸斜出的姿态虽然很好看，绝不可以。虽然这是一个等不及小树长大的年代，可能也没人能移得动那棵奇怪的大树。

五姑娘曾经画过的那棵大树就这样平空消失在一片喧嚣的尘土飞扬里了，街上没有青石了，铺了柏油，走上去踏起的都是心浮气躁的粉尘。

街南头的那个喜欢种花的老奶奶不知是不是已经离世，走在这条街上，我感觉我像是来到了异乡一样陌生。

直到走出了四茬路口，走上了东面那座原来是石头的，现在是钢筋水泥的大桥时，我才看到昔日的河水已经变了模样，它依然风浪不起，慢悠悠的流着但水看起来清了些，没有那紫绿赤红的颜色了，河水得到了治理，这真是一件好事。

离河不远的小街边有一个敲白铁、换钢精锅底的小摊子，以前小摊子的旁边住着一位老奶奶，借两家之间的一小溜空地种植着一些花卉，墙上爬着是蔷薇和金银花 。地上一盆盆是整整齐齐的月季花，红的白的都有。靠墙角城砖垒的台子上是几盆茉莉花和米子兰，花开时节，整条街都能闻到花的香气。谁要是过去看，老奶奶就很有耐心的听你问这问那，其实养这种花没有什么讲究，一个老人家都能养得这么好，谁还能养不活它呢？

如果说五姑娘和这米子兰有什么关系，或是这些米子兰和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其实很简单，这孩子不知为什么一时淘气偷了那老奶奶的一盆花。

老奶奶那天在打盹，就没有发现。

五 . 晌午时分

也不知道五姑娘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偷了盆米子兰要干什么。如果当时老奶奶当时发现并制止了，也许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发生了。但那天偏偏她打盹了，睡着了，她在街边坐着睡得还挺沉。那是一个礼拜六的正午，睡午觉的时间。好像一城的人都在睡觉只有五姑娘一个人醒着似的。

这个孩子蹑手蹑脚的走到了种花的老奶奶附近，那时她正靠着一棵大树睡意正浓，树荫很重，绿叶深处有阵阵蝉鸣。

这个孩子捧起了靠墙根一盆米子兰头也不回的向四茬路口的西边走去。

其实这一段情景我没有看到，我是听别人说的，我想肯定是五姑娘太想跟那个瘸老头学画画了，但是实在没法跟父母再开口要些东西送瘸老头。所以想出这么个奇怪的办法，想送给老头一盆花，这样能跟他学一阵。

孩子的想法总是天真幼稚到不可理喻，应该每个小孩都有过类似的想法和做法以，五姑娘她妈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她蠢，这个愚蠢的孩子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用她妈妈的话说，她是愚蠢到极点十足的“二百五”。

五姑娘穿过了这条安静无人的街巷向四茬路口西面拐去，那个小坯房没有落锁，她悄悄的推门进去，看到大凤半闭着眼睛，瘸老头坐在她身边，大凤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老头的另一只手在摸着她的额头和脸颊。

不知道看到这一幕之后，五姑娘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她两手一松，花盆从手里掉了下来，在台阶上摔了个粉碎。

清脆的碎裂在这个困倦的正午无比的惊心，小坯房里的两个人一激灵地都仰起了头，只是大凤又倦倦的趴在了桌子上，老头像是想站起来可毕竟腿脚不好，挣扎了几下没还是没很快站起来。

门口已有几个好事的妇人在张望了，也不知道是谁喊来了大凤的妈妈，大凤她妈一见这个情况就问是怎么回事，老头说，“她说她头疼，我摸了一下头，她没发烧。”

大凤她妈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一把拉起大凤，但大凤昏沉沉的又趴在桌子上了。大凤她妈叫一个人去喊孩子的爸爸。

边上早有几个闲得没事的女人围着五姑娘问：“五美啊，你看见什么了，怎么把花盆都摔了？”

五姑娘说，“看见姐姐靠着爷爷的旁边，爷爷摸姐姐的头。”

大凤的妈妈狠狠瞪了一眼五姑娘，“别胡说！”五姑娘居然哇的一声哭了。

这时的居委会的王主任从小巷后面赶过来，看到五姑娘在哭就把她拉到一旁，问她怎么了。

瘸老头那个小小的炊烟不起的小坯房可能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把大凤抱走了，那就是大凤的父亲卖肉的黄二，他废话一句也没有，抱着女儿就向医院奔去了。

居委会王主任在小坯房不远的拐角处问五姑娘，“说，到底怎么了？”

五姑娘抽抽咽咽的说，“姐姐靠着爷爷，爷爷摸姐姐头。”

居委会主任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静静的四茬路口被吵醒了，人们的午睡从那个花盆碎裂的瞬间开始就生机勃勃地醒了，一群闲人从小坯房里退了出去，瘸老头一直没有动，抱着自己的拐杖坐在画画的桌子前，看着这一片狼藉的院子，那盆米子兰摔碎了，土溅得到处都是，又有人踩来踩去，小小的花粒零落一地，被揉碎在水泥地上像一滩淡淡的水迹，细嫩的茎叶折断零散撒落的乱七八糟。

六 . 大石桥下

第三天上学了，小凤依然是在下午二节课以后时肚子饿了，约上三两个小伙伴，去找爸爸买饼吃。但这次她没叫五姑娘，五姑娘叫她，她也不搭理。小凤一不睬五姑娘，得有半个班的女孩子不理五姑娘，而剩下来的那一般基本上是属于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的，根本就没理过她。

四茬路口出现了形单影只的五姑娘。一天，五姑娘自己走到菜场里那个烧饼摊前，递给那个卖烧饼的一毛钱买了两块酥烧饼，又拿上饼到了旁边买熟食的摊子前递过去一块钱，买了一点猪头肉，自己费力的把两种东西夹在一起，慢慢的边走边吃。

又过了二天一个晚上，管段的户籍警到了五姑娘家来了解情况，说礼拜六五姑娘到瘸老头家到底看到什么了，得细致说清，这件事不是什么小事，关系这条街的治安问题。

五姑娘还是那一句话，“姐姐靠着爷爷，爷爷摸姐姐的头。”

“这么大个孩子了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谁姐姐啊？”五姑娘的妈妈脾气很爆。

“小凤的姐姐。”

“谁是小凤啊？”

“我们班的小凤。”

“说大名！”

“黄小凤……”

民警示意让妈妈稍安勿躁，“老爷爷怎么摸大凤的？”

五姑娘说，“她趴在桌子上，爷爷坐在她旁边……”

“怎么摸大凤的。”

“摸了额头，又摸了摸脸……”

五姑娘妈又急了，她心里似乎总藏着一团火，“说完整点，说个事说不清，他到底怎么她了，你看见他干别的事？”

五姑娘妈的话几乎把管段民警都吓着了，赶忙制止她，“这么小的孩子哪懂这些？”

然而她妈妈却像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似的，“你大中午的不睡觉上个老头那干什么去？”

“我想学画画。”

民警问：“为什么要送一盆花呢？”

五姑娘声音低低的怯怯的说：“我喜欢和爷爷学画画，我想送他个礼物，我想他收了礼物就会留下我学画画……”

在场的大人都明白了，这是五姑娘看到了大人们送礼办事，可是学事也没这么个学法啊。这个蠢东西。

“花是哪来的？”五姑娘妈大声问。

“我从桥头边种花奶奶家门口拿的。”五姑娘说。

“你偷的？你偷的！”五姑娘妈的巴掌像雨点似的抽了过来，打在五姑娘脸上，五姑娘黄瘦的小脸上顿时就鼓起了几道红红的血印。打了几下觉得不解恨，“我让你偷，我让你偷。”抄起了木头把的煤灰铲子，黑黑的煤灰铲子，一下一下砸在五姑娘背上，五姑娘哇的哭了，用手挡了一下背，手指上立刻挨了一下，于是哭的更惨。

五姑娘妈完全不顾在场民警的拉扯了，在她心中那个女孩就算是被瘸老头强奸了也不关她家的事，但孩子偷东西，这可不是小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防来防去，还得防你这么个小贱货。

五姑娘妈扭着五姑娘肿涨的小脸，厉声喝问，“还偷什么了，说！”

七丫头泣不成声的说，“偷了一块五毛钱。”

“偷钱干什么了？”

“买了烧饼夹猪头肉。”

五姑娘妈的巴掌像龙卷风似的在五姑娘的小脸上刮过，然后又变成了两把钳子狠狠的拧住她的嘴，拼命向两边撕，“你个死二百五的东西，让你不要脸！你个小贱货，根子里就不是好东西，偷东西，偷嘴吃，你还学画画，你学个屁！”

民警拉开了五姑娘妈，她也泣不成声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啊，我是造了什么孽啊，让我生不出儿子，养这么个死东西啊——”

那一天，五姑娘嚎啕大哭着从家里跑出去，我追过去了，看到她站在大石桥上，望着脚下悠悠的黑水，抽抽泣泣。

她头发乱蓬蓬的，小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眼泪鼻涕抹了一身一脸。

这一次不用偷偷议论她了，她像个小丑一样自己跳到前台了，配着她妈妈那哭号而出的台词，“丢人都丢到大街上去了，这死逼丫头心多狠啊，故意丢人丢到大街上去，喊得全街人都知道才好呢是吧！有本事别回来啊，有本事你有多远走多远，看看还有人要你啊！”

五姑娘已经不在意能听到妈妈的骂声了，她安安静静的站在东边的大桥上。

这是一座属于过去的石桥，据说很多石块都是明代的，这座大桥下流淌的再也不是那条让人爱同时也让人恨的的大河了，它早已被时间抛弃了。

此时的五姑娘心里一定翻腾着许多不好的想法，但我知道她不会跳河，因为她妈妈无数次的教过她要死也不能跳这条臭河。她说是一个老头和儿媳妇吵架从桥上跳下去了，掉到水里直起腰来，水刚刚到腰，而腰以下的稀泥把他接的稳稳的所以不疼不痒一点也没事。人们把他从河里拉上来，他浑身的臭味到把人都熏得哇哇直吐。这条街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一点也没有同情老头的意思，倒是下定决心，要死也坚决不跳那条河。

怀清河石桥上的五姑娘是她的同学小凤领回家的。小凤说，没想到你妈妈脾气那么爆，你别伤心了，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的日子还得好好过。我猜这是小凤妈妈教小妹的。地方太小了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四邻八舍的很快就知道了，不过小老百姓家能有什么真正丢人的事，一时间有小矛盾小意见化解了比什么都好。

很简单的道理，很多大人做的都不如十岁小凤好。

七 . 落满兰香的小院

如今我站在这座大桥上，沿着东面向西走了很久，从原来白铁匠小摊子的位置再转回桥上。想想过去的事，确实真是不叫什么事。现在的孩子别说想学画画了，想学开飞机娘老子都会想办法满足了。而在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一件小事就会一点点推演成一件大事。瘸老头教人画画被居委会叫停了，据说还扣发了老头两个月扫地的工资。老头乡下的老婆跑到居委会来闹，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在乡下还有一个家。也明白了老头为什么要教人画画，因为自己所有的工资每个月都会一分不少的给这个乡下女人，但是自己住在城里毕竟也是要吃要花的呀。　　

那件事彻底改变了瘸老头的生活，他在这条街上本来就不受待见，可有可无，从那以后更消沉，直到两年后有个苏北老汉接他班扫地，他就提前退休了，以后不知所踪。

那件事的发生对大凤来说到不算是一件坏事，她那天中午在老头家学画画时突然感到不适，是因为脑子里的一个瘤发作了，到医院检查后，幸亏发现得早，开了刀就好了。其实本来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老头看着小姑娘趴在桌子上突然叫头痛，试试额头，看看发烧不发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为此大凤一家一直心里过意不去，找过居委会主任，也找过管段民警，他们也觉得小提大作了，不过在那个年代，那样的一个时间，那样的一个地点，又以那样的一个方式被公之于众，什么样的小事都变味了。而这件小事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公之于众，除了确实有人别有用心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传闲话可能真的很有趣，所以这么多人乐此不疲。

这么说来瘸老头也真是太无辜了，但是没办法，他在整个这里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帮助他、同情他，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有委屈就让他自己受着吧。

五姑娘从那天起再也没画过画，成绩也再没有好过。倒是我对绘画突然感起了兴趣，爸爸拿回家盖房子的图纸渐渐的我都能看懂了，我爸爸很高兴，他说，建筑师的儿子，就应该学会画画。

也许是爸爸这一句话，点破了我未来的命运，我上了大学学了建筑，而五姑娘据说是初中毕业就在一个商店里做了售货员，听说她干的很不好。

那是所剩无几的几个国营商店了，那的售货员都是有师徒传承关系的，一个个老售货员好像很有资本的样子，牛哄哄的对新人吆三喝四，其实他们挣着全城最低的工资，还得养着三四个老人，供着二三个孩子，一年到头真剩不下什么钱。由于市场经济的到来，许多经销商对零售界改头换面，年轻漂亮的姑娘成为促销员、导购员，五姑娘她们的失业也指日可待了。

我有点担心，要是丢了这个工作，不知道，五姑娘她妈又要怎么骂她了。

我站在桥上向北望，那里有一座残破的菜市场--就是当年大凤她爸爸买肉的地方，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它，那是父亲他们建的，因为是在雨季施工，所以防水一直就有问题，这十几年翻盖过二次，但此刻它出现在我面前还是一幅老旧残破的样子。

我想起了那个让我和五姑娘搭话的石桥，我们在上面曾做过的游戏就是折一根柳枝假装垂钓。童年走得太快，好像我还没有当够小学生，就稀里糊涂的下课了。

我们会拆掉那个菜市场，在河边建起一片高楼，高楼是自然环境良好的亲水美居，开窗即可垂钓，而楼的底层是人气鼎盛，位置绝佳的商铺，一本万利。人们很看到这片楼盘，土还没动，旧房还没有拆，预订的房子已在图纸和沙盘上卖光了。

其实我们的每一天都很紧张，留给我怀念从前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我要赶紧回去和同事们汇合，不能再在街上闲逛了。

因为城东的老住户都搬走了，所以找房子很容易，我的一个家在外地的同事说，他找到了一处带院子的房子，院子里有树有花。不过租他房子的那个老女人实在是太刁了，价开得可不低，他让我看看参谋参谋。

我笑着听他说，他接着说，这一条街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什么鸭血粉丝汤啊，牛肉面啊，顺便卖些回来就能当晚饭。再次踏上四茬路口时，又到了它人声喧嚣的时候，下班的人流的气息和满街食物的香气，汇成了一股滚滚的热浪。

我什么也没买，逆着人流走到他说的那个小院，四茬路口向南再向西拐，院子中间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鬼柳树。它怎么在这儿啊？这棵树我认识啊！五姑娘天天放学不回家在这儿逗留，而后绕一个大圈子，打发不想回家的时间。我轻轻推开院门，在夕阳暗淡的光线下，我看到了院子正中那棵大树已经大得有些衰老。而院子的一个角落用城砖砌的台子上，囤着一盆米子兰，墨绿色的叶簇之中竟密密的生满了淡黄色的小花粒。

米子兰带着甜味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不知道它在这里倔强地落叶开花已有几个春秋。我的心里蓦然升起了一丝伤感，五姑娘，你在哪，你还好吗？

2024年元月8日写于江苏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