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光明里念你

烨叶

<p class="ql-block">  今夜,我在半光明里念你。 </p><p class="ql-block"> 窗外落雨了,绵绵的秋雨滴进我的心底,寂寥而忧伤。思绪回到了半年前的一堂课。当时我有意淡化与学生的互动,也没有进行基础知识的教学,只让《思君黯然》循环播放。那曲子本就凄婉哀伤,随着课堂行进的深入,它所营造的氛围也更加令人悲痛不已。 </p><p class="ql-block"> “……人这一生,知音难求。找到了,恰恰是心灵相通的枕边人,而斯人又逝,这对苏轼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王弗去世十年后,也正是东坡被调任密州知州翌年的正月二十日夜,他又梦见爱妻王氏,写下了这首感人肺腑的悼亡词。” </p><p class="ql-block"> “为何说‘又梦见’?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过去的漫漫长夜,苏轼曾不止一次夜忆亡妻,可梦境总也虚无,他与妻子间总似隔着层层的雾霭流岚,无法看清,更无法相会,但他始终不曾被思念压垮。那为何这一夜,他却是如此煎熬?” </p><p class="ql-block"> “仕途上不顺,生活中动荡,人生不如意事多;妻子王氏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与他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这或许就是答案。那时候,岁月静好,妻子初嫁,每每读书,妻便默默伴在他侧,或女红,或室劳,或静坐;记至某处偶忘时,妻便在旁熟练接语,他惊诧之余,忙从旁书摘句对问,妻竟也略知一二,他心始动然:得一贤知己矣。在凤翔为官时,妻时时嘱他注意官场行事,万事以保全为要。妻还很会听声辨人,嘱他某某人心术不正,某某人轻君子之义,又某某人阿谀奉承之辈耳,诫他何人可交,何人只可敷衍便了。妻故去,他便似失了左膀右臂。” </p><p class="ql-block"> 我的声音在无知无觉中渐已低沉,当我不自觉地抬眼看向学生时,我发现了浮起在她们眉宇间淡淡的忧伤。 </p><p class="ql-block"> “这一生一死,一尘世一九泉之间,你我天人永隔,已茫茫十载。回想当初你香消玉殒之时,也正是你我二人相守十年时,这一切岂非天意?岁已逝,我念你无数,想来虽痛却暖。可今夜这思却如开闸的洪水,倾泻狂奔而来,那些曾经的慰藉,早已灰飞烟灭。你,让满面尘霜的我如何抵挡这汹涌而来的痛!” </p><p class="ql-block"> “我幻想,你还在,我未老。而你那远在千里的坟茔,远隔于密州与眉山之间,万水千山,实实在在,枕在那,孤寂而冰冷的黄土地上。是它,是它啊,打断了我的痴心,使我这满腹的凄凉,无处可诉!你知否,这夜,我念你深沉!” </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我回家了,我回来看你了——” </p><p class="ql-block"> 未及说完,泪水霎时从我的眼中喷涌而出,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我感到我要失声痛哭出来。那一瞬,我唯一能做的,是停止了讲述。我背过身,竭尽全力平复那始料未及的激动心绪。 </p><p class="ql-block"> “想开心的,想开心的,笑,笑,开心,开心”,我不停地用双手拂去我内心的悲伤。我仿佛听到了来自教室里似叶丛轻擦般窸窸窣窣哽咽的声音,一方纸巾被小心地放在了我的手中。短暂的沉寂后—— </p><p class="ql-block"> “这么多年,我终于越过那雾霭重重,走近了珠窗,看到了你。你就在我的眼前,如此真切。我看着,就像我曾经无数次这般地,看着你。你正对着妆镜,轻轻拢起了鬓角的发丝,用那青墨色的,我曾经为你束过发的玉钗,轻柔地将那云鬓绾在一起。你还是那样温婉娴静。定是心有灵犀吧,你蓦然回首,寻找对着珠窗的我,这一刻,我没有惊诧,你一定知道,为了这一眼,我等了整整十个春秋。当你那含情脉脉的双眸遇了我这婆娑的泪眼时,我二人相望于深情,万语千言,顷刻都化作了玉箸相思泪。” </p><p class="ql-block"> “你还好吗?” </p><p class="ql-block"> “你走的那年,我患得患失,有些时候莫名地就痛楚难抑。还未及从失去你的余痛中走出,又一年,爹爹也走了。你知道爹爹于我亦父,亦师,亦友。究竟是前世留了多少罪孽,未及而立,我这人间至情已所剩无几,早先是母亲,你,又是父亲。虽知人各有命,生死天定,然现实境遇,实在难以接受。” </p><p class="ql-block"> “我与辙弟亲扶父亲和你的灵柩返回故乡,一路上凄风苦雨,何其萧然。我们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并尊父愿,将你葬在母亲坟茔近旁。父亲知你为我尽心尽力,贤良隐忍,不忍我有负于你。其实,你像极了母亲,就像当年,母亲用她的贤惠隐忍照亮了父亲前行的道路,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p><p class="ql-block"> “你走时,子迈尚幼,后三年,堂妹闰之人格出众,不嫌孤老,至家精心扶育,也算是了却了你我一腔忧虑。” </p><p class="ql-block"> “后爹爹丁忧期满,我与辙弟作别故乡,也作别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你。曾料离京三年,朝廷风云巨变,新皇帝力主改革图强,启用王介甫变法。介甫忠心,变法事好,然他为人太过激进,生事甚重,我实难以相和,也曾写文予以批评。” </p><p class="ql-block"> “后一年,辙弟因不满变法被外放出京。你知辙弟与我兄弟义重,这对我又是痛事一件。但我又何曾惧怕,你也知我性无法容不能忍之事。我固坚持己见,屡向皇帝上奏改革变法,终无果。” </p><p class="ql-block"> “时朝廷局势已剑拔弩张,无我容身之地,无奈慨叹之余,我自请外调。皇帝也还开恩,举家至杭州三年,我那青云之志也算有了施展之地,也不枉费你曾经倾心相扶。” </p><p class="ql-block"> “我也还去往那佛门清净之地。你知我心往禅宗,也因此近来面对些困厄时倒也能淡然处之。 </p><p class="ql-block"> “奈何朝廷一干人苦苦相逼,也是我杭州期满,加之见辙弟心切,去岁末我又辗转至这密州。密州此地……” </p><p class="ql-block"> “忽然魂悸魄动,我惊声而起,原来是大梦一场。为何在梦中,我也无法与你相守天涯,这难道亦是天意?日已西沉,今夜,清冷的月色洒向密州,也洒向那微凸的坟冈。你定是在细数着那里丛丛的松木,它们,郁郁葱葱,是我当年亲手为你所种。” </p><p class="ql-block"> “你那窈窕清寂的倩影,年年,岁岁,为何比那黄花还瘦了太多?你是不是又在为我黯然销魂?而我,早已泪彻天泉。痛哉吾妻!痛哉吾妻!” </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东坡的痴情,六百多年后的纳兰容若又何曾少了半分?他的真情又何曾不深重?” </p><p class="ql-block"> “多情之人自有多情之痛。你离了这一世,便这凡尘姹紫嫣红开遍,于我也只是那断井颓垣。往后残年,谁会与我共抗顽疾,谁会为我熏香、研磨?谁会与我荷香水榭边,谁会与我嬉戏弄莲子?谁会在意我被惊了春睡,谁又会忧心我受了寒凉?谁会与我开怀赌书,谁又会与我共叙夫妻情深?谁会在意伫立残阳中痛寂的我,谁又会与我共度余生?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当时只道是寻常’,相思是无法回去的初见。那些当时生活中尽情享用的温暖与真情,一经失去,便永远逝去了。这世间,这杳远的距离,难道是我以为的天长地久,终究只是我以为的。” </p><p class="ql-block"> “……‘妻已逝,夫独留,万般凄情蚀九肠;人归去,情依旧,千载缘分绵且稠’”。 </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九个多世纪前,东坡在半光明里悼念妻子王弗。 </p><p class="ql-block"> 三个多世纪前,纳兰容若在他的半光明里怀念妻子卢氏。 </p><p class="ql-block"> 今夜,窗外秋雨潇潇,我在尘世,竟在苏子的半光明里又一次走进了东坡的幽幽哀思。我也愈加肯定了我的判断,当年张若虚之所以在望月哲思时突然惊天一转,叙写夫妇之思,原来是为着那——属于全人类最为宝贵而神圣的情意。珍爱她,珍重她,生命便有了无穷的力量;灵魂会崇高,家庭会长久;生命轮回,人类绵延,生生不息。 </p><p class="ql-block"> 东坡终究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他说,“一蓑烟雨任平生”。 </p><p class="ql-block"> 窗外落着雨,绵绵的秋雨。而我,也要走出寂寥与忧伤。无论如何,我还是现世一人,谁又不曾有焦灼的生命境态,有他陪你历经,过往六载,当下十又一载,此后今生岁岁年年,携手,不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