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恨年年长相似

小梦

<p class="ql-block">  天,慢吞吞地亮了。一束晨光侧着身子挤进玻璃窗,它先是照亮了窗子的轮廓,然后轻巧地穿过乳白色窗帘的缝隙,最后准确无误地刺入我布满血丝的瞳孔里。我的眼睛被光线扎得生疼,闭了眼,它们就涌进脑子里,明晃晃的,嘈杂着神经。该来的总要面对,躲也躲不过去,谁能一辈子不见阳光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书桌的台历上一个女子正在拜月亮:池塘里的水凝固着,像煮了一锅的黑胶片,粘稠得不见底。弯刀月就粘在上面,不远处有一块云,是弯刀的鞘。女子头扎双髻,跪对着月亮擦眼泪。旁白是:为报答司徒大义深恩,拼舍这如花似玉女儿身。这两句娇滴滴、硬生生的诺言像长了眼的箭,一旦盯准了目标,就会义无反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天,这箭盯上了我。一千七百多年前在池塘边哭泣的女子,她就跪在我的书桌上。不必考虑稍后将要发生女子容颜闭月的事情,单是把人画到纸上就如同下了蛊,蛊的力量让人益寿延年,亘古不老。只要这蛊还在,就能把人变成不死的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把“女妖”拉扯下来放到桌子一角,把桌子另一角的31份报纸都折成相同尺寸的长方形,整齐地码在一起,然后用暗红色的塑料绳把“女妖”捆扎到报纸上。两横两纵交叉捆绑的,结实得像一个炸药包。我在文字上使用了炸药包这个词,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又仔细数了一遍“炸药包”,的确是31层,一天都没少。这时,父亲走过来轻声地问:“闺女,还不卖?”“嗯”。两股气流从我的喉管里窜出,在鼻腔孔里挤压成一个沉闷的音。因为懂得,所以无话可说。我拎起“炸药包”就走。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路两边的梧桐树虚空着枝丫,偶尔有一两片没掉光的黄叶子,禁不住西北风的牵扯,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马路上的小汽车来回穿梭,一个赛着一个跑,这些锃亮的铁壳子比装甲车都无畏。我的脚步走得很坚定,无形的镣铐是我前进的动力,这是一条服刑的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在,左胸膛里那个汩汩淌着血的家伙是法官,右手提着的“炸药包”是押解我的刑具,我给自己判了刑。</p> <p class="ql-block">  距离那间房子越来越近,我的呼吸也跟着紧凑起来。记忆清清楚楚地把岁月过往一点一点拉回来,想陌生都没有机会。我从身体的内侧袋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钥匙的前端泛着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这种疼比一早的疼理由充分,我不敢也不能回击。我颤抖着手把门打开了,一屋子的“炸药包”迎面扑过来,撞击着我的上下眼眶,瞬间又都聚拢到胸口上,堵得我喘不过气来。有十年了,一百二十个“炸药包”,三千六百五十二个日子一天都不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日子的眼睛一双双一对对看着我。它们就这样直视着我,每一次都逼得我把前因后果在心里过一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开这间杂货店整三年。临近腊月店里的生意特别红火,光是卖货拆下来的纸板箱一天就能攒一尺多厚。12月30号那天,我从街上喊来一个收旧物的老人,想把一些派不上用场的旧物、空瓶子和纸板箱都卖给他。老人有七十岁上下,戴着宽边草帽,桑葚脸,熟得快要碎裂。他弓着腰,套在一件宽大的旧衣服里,风一吹晃荡晃荡的,像稻草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认真地称完纸板,仔细数好瓶子,给旧物估了价,他对每一道程序都很专心。实际上,我连他的秤都没看一眼。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计划外收入,没有较真的必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刚订了一个星期的报纸,看完了也没处放,就拿出来递给老人,我说,这是送给你的,不要钱啦。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有一种物质在体内不断膨胀,瞬间就充满了所有毛孔,我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和他产生了空间的梯度。我甚至忘记了我的双脚和他在同一个平面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想起一幅漫画:腰缠万贯家财的大善人对着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说,“嗟,来食。”乞丐手里捧着半碗白米饭,跪在地上摇着屁股谢恩。我很享受乞丐的表情,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伟大救世主或者是活菩萨,施舍让我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正微笑着享受这种感觉的时候,老人说话了,“闺女,你这报纸也是花钱买来的,做生意都不容易,我六毛一斤收了。”然后他过秤一称,刚好二斤,一块两毛钱。我陡然间跌回地面,不,我是被他拽回地面的,我一个趔趄还没站稳,他就一脚踏过来,不但踩扁了,还把我跺到泥土里去了——他竟然连两毛钱都给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能容忍他平视我的目光,还有那声“闺女”,那是我亲爹才有的权力,我凭空里怎么就冒出一个爹来?我从货架上拿起一瓶饮料,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拧上盖子递给他,我说,这个我不要了,也算一个瓶子。他急了:“闺女,你才喝了一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转个身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儿,然后又转回来,看看饮料瓶子,看看我。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他的样子,十分好笑。僵持了大约五分钟,老人默默地从旁边的破麻袋里掏出一个缺口的碗,他把饮料一股脑倒进碗里,然后对着街上喊,“老伴儿,老伴儿——。”我当时的表情得意极了,就像刚刚从战场上得胜归来,耳边还响着敌军讨饶的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老伴儿”来的时候,我又一次回到了战场,这一次,厮杀得更厉害。</p> <p class="ql-block">  它,就站在我的正前方。周身的毛已经如乱麻一样牵连、缠绕。三条麻杆儿样的腿支撑着一个硕大的脑袋,右后方的腿已经断了,悬空着、耷拉着。瘪瘪的肚子,双臀粘着一层说不清楚是什么成分的垢。原来,他的“老伴儿”是一条瘸腿狗。瘸腿狗踱着步子“走”到破碗前,兀自喝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本来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只强大的军队,我们兵精将良战旗飘飘,以泰山压顶之势攻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就在我踌躇满志兵临对手城下的时候,却发现城门大开,城主人煮了自己的战马为我庆功。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爷,以后你每个月来一次,我的报纸都送给你吧。”我是一个生意人,这话说得多么的言不由衷我自己心里清楚。都说生意人诚实守诺才会财源广进,当生意人把假话当真话说的时候,照样生意兴隆。因为,多数人看重的都是一笔笔生意,同做生意的人没关系。这和时下买房子差不多,买来只管住就行,谁会去追究开发商在拆迁的时候逼死过人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一边整理破麻袋里的东西一边喃喃地跟我说,闺女,你不知道,我活着都是为了“老伴儿”,“老伴儿”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然后我的眼前就开始放映一场黑白电影。</p> <p class="ql-block">  大马路的垃圾堆旁边,躺着骨瘦嶙峋的老人。太阳毒辣辣地挂在正空中,他许是突然就仰面倒下了。大概一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剥好的桔,橙黄橙黄的,像一朵还未开放的菊。可能是哪个孩子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孩子刚要去捡,大人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小手上,脏不脏啊,不要啦。老人想吃那个桔子,它就像一颗灵丹妙药那样摆在那里。老人侧过身子伸出手去,先是五指直直地张开,然后逐渐蜷缩成一个半圆,企图把那颗“药”扣在半圆里。就差一点点了,老人的手伸过去,再伸过去……可是他的身子底下好像长了无数双手,把他的背重重地拉回地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仰面看了看天,天在天上,太阳嵌在天里——大、圆、毒。两行泪顺着老人的眼角流下去,濡湿了鬓角。老人猛地睁开了眼,又侧着身子去求那颗“药”。可是那“药”凭空就不见了。先前的地方只有一块微湿的泥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辆汽车追着微醺的小南风开过去了。车轮倒是不甘寂寞,不偏不倚碾过那个桔,然后转一转轮子,带给桔一段精彩的旅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重新仰面闭了眼,清风明月白日头都在眼皮外面,眼皮里面是望不见尽头的黑。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老人紫红色的脸上湿乎乎的,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唇上的白皮子都裂开了,像供桌上风干了的馒头,咧着嘴笑。天还在天上,太阳沉甸甸地坠在空中,好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了。老人的呼吸越来越快,鼻翼像要飞起来似的。忽然,就有那么一股凛冽的桔香钻进鼻孔里,拽着心肝脾肺直往脑门儿上冲。老人用留恋人间的力气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一只瘸腿狗坐在他面前,前爪上按着两瓣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屏幕上打出一行字:瘸腿狗用两瓣桔子救了拾荒老人的命,老人许诺与这条狗同患难,共生死。电影放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对这样的电影不感兴趣,没有高潮,也没有色彩,无非就是一只流浪狗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有两瓣桔子很不对地夹到它的爪子缝儿里。我是当故事听的,还是一个传奇故事。</p> <p class="ql-block">  柜台一角有一块冷了的烤红薯,我捡起来一扬手就扔向大马路。“老伴儿”倒是精明得很,它盯着烤红薯的抛物线轨迹, 径直“啪嗒,啪嗒”蹦了过去。就在抛物线和直线将要交集的时候,马路上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也来凑热闹,车屁股的白烟儿划出一条笔直的线,追着车里的动感音乐疯跑。只听空气中传来一个高强音,“嗷”地一声。小汽车哼着《我只在乎你》的调子“飞”过去,“老伴儿”裸露着红鲜鲜、白花花的肠子倒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扔下刚要放进三轮车里的一摞旧报纸,弓着腰,直奔着大马路上跑。盛夏的暖风轻轻的吹,竟把他吹得颤巍巍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蹲在瘸腿狗跟前一声一声“老伴儿、老伴儿”地哭嚎着。他哭了一会儿,突然声音戛然而止,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站起身来,拉了拉衣服的下摆,然后转过身正对着大马路。又一辆小汽车唱着小曲儿开过来,老人直起腰来,猛地撞了上去……与此同时,我看到了两个生命瞬间叠加,成了一个命运。而我的身体里好像还有一个我也跟着飘了过去。一阵风吹过,三轮车一动不动,破碗里的饮料轻微地动了一下,平静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卖过报纸,我连生意都不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