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城市是有生命的,在一座城里生活久了,自然会同它产生感情。原住民有童年的痕迹、蓬勃的青壮年及至暮色苍年里忆往昔岁月悠长;外来客亲近城市则要从历史沿革、城市遗存开始。我同镇海的感情要从一条河流说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江南多水,有水的地方就有河。倘若这河再宽阔些,水系发达些,就会有码头、港口。码头是一座城市的交通枢纽,四面八方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运抵过来,利润极低的“源头货”刚一靠岸,就会聚拢大批大批的人前来做营生。有买进卖出的,有讨活计的,也有从岸东头窜到岸西头收地皮税、人头税的。于是,河岸两边商铺林立民居成片,一座城市的胚胎由此形成。我时常想镇海港口或许就是招宝山城区的母体,五口通商打开家门,改革开放时收留外来客,各民族大融合让他们得以开枝散叶、繁衍生息,由码头小镇逐渐发展成为一座膀大腰圆的城市。想认识这座城市,就不得不从它的水脉开始。</p> <p class="ql-block"> 天刚蒙蒙亮,我撑着一把淡紫色的绸布伞来到平水桥边。平水桥在苗圃路西侧,东西方向隔开后大街与大西门路,以此向北直行200米就是陈逸飞纪念馆。选择平水桥作为行程起始点原因有二:一则桥下就是一条东西方向贯穿招宝山城区的河流;二则晨起太早,肚肠在咕咕作怪,桥头便是一家早餐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早餐铺沿街搭出一截雨棚,一块四四方方的油毡布两个角钉在屋檐下,另两个角一个拴在店铺门前的老香樟树上,一个拴在电线杆上,倒也栓得结结实实。店铺靠里一侧叠起八层高的铁皮蒸笼,正呼呼冒着热气。门口是一个大号汽油桶,离地三分之一处挖开一个洞,内放煤气瓶,桶上摆着煤气灶,灶上架着一口铁锅,亮白亮白的油花里滚着几根油条,女人把炸熟的油条放到控油的铁架子上,油花滋滋响着在油条上飞溅,转眼工夫就不见了。男人在一旁摊大饼:先在面板上揉出一团面,揪成剂子,再擀成圆饼,锅底刷油,放面饼,撒葱花,点芝麻,焦黄的大饼出锅,像一轮刚要冲出山头的太阳。铺子的门脸儿上端正地写着:朱西金早点店 零售无矾油条 大饼 包子。这是典型的夫妻店,在江南,在北方,在全国各地的早晨,有了他们的身影,这早晨就更像早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穿过平水桥,沿着河道向前走。雨越来越细密,像一张白茫茫的网,铺天盖地的架势,落到伞上又悄无声息,时间略长一些,沿着伞骨一滴、一滴落到草丛里去。草色透亮,行道石上青苔绿,河水也是绿色的,浮萍花开,绿上散着斑斑点点黄。河道一侧同大西门路伴行,另一侧是整齐划一的居民楼。我路过的地方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友谊林。沿河的树木倒是不少,但绝称不上林,牌子多半是社区用来做公益广告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br></p> <p class="ql-block"> 居民楼的一侧岸边突然出现一段围栏,大抵是围栏里在装修什么。有好事者借着围栏扯起一块油毡布,把另一端拴在岸边的柳树上,搭成三面透风却不露天的简易棚子。棚子底下蹲着一群人在甩扑克牌,许是这雨误了工,索性消遣起来。他们同我一样,是这座城市的外来客,长久以来被贴上打工者、外地人的标签,一度成为这座城市的安全隐患。2009年的镇海人口普查结果表明:镇海区常住人口22.5万人,暂住人口23.2万人。为此,招宝山街道率先提出“共建、共治、共享美好明天”的口号。我们也有了亮堂堂的身份证明:新镇海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往前走河道出现了分支,细小分支流经“向辰”桥向北缓缓流淌。主河道前是一个凉亭,名字叫清风亭,对着大西门路一侧的支撑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勤廉一身为黎民,高风亮节留人间。附近倒是没有记录缘由的墨迹碑刻,想必是用来教化人的警示语。清风亭前面是社坛桥,亭子里长条石凳上坐着四个老人,我向他们问询河道的名字,竟是谁也叫不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人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我:“侬去问问城管”。</p><p class="ql-block">又说:“今天星期六,城管不上班哦”。</p><p class="ql-block">另一个人随口说道:“问街道也行。哦,街道今天也没人。”</p><p class="ql-block"> 好似他们俩在互相问答,又像是自说自话,我倒成了外人。我只好笑笑,顺口来一句“家家侬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社坛桥同聪园桥之间一段是最有趣的。这里有一块空地,地方不大却站满了人。修鞋师傅正坐在自备的木凳上钉鞋跟,周围站着四个为他打伞的老头,四个人嗓门很响:</p><p class="ql-block">一个说,“鞋跟不能钉成铁的,路滑。”</p><p class="ql-block">一个说,“橡胶底走不快。”</p><p class="ql-block">一个道,“你要命还是要走得快?”</p><p class="ql-block">又一个道,“不要命的时候必须要走得快,要不遭罪。”</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修鞋师傅也不言语,只管低头笑。眼前就是一条遮阳挡雨的走廊,他们五位喜欢雨中“工作”的做法真让人费解!</p> <p class="ql-block"> 走廊的长条凳上有人在下棋,两个人下棋一群人围着看。有观棋不语的,有大声嚷嚷的,还有伸手帮忙悔棋的,也有为上一步棋谁对谁错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老太急忙把一瓣橘子塞进老头嘴里道:“血压高,侬晓得伐啦”。走廊前立着一排健身器材,下着雨呢,偶尔有路过的年轻人会上去踩两脚,晃荡几圈。七八个人在河边钓鱼,有人提着刚买的小菜在河水里清洗,睡眼惺忪的人靠着桥墩刷牙,上了年纪的大妈搅着河水涮拖把,也有解开腰带向河水里小便的。远处一位老伯双手握着收音机,播音员响亮地讲道:十八大开幕以来,各地代表纷纷发言……走近一看勉强忍住笑,大清早冒着小雨坐在椅子上听广播睡大觉,老伯这是练的哪门子功夫啊!枣红色的木椅上没人坐,木椅前面一堆瓜子壳,湿漉漉地沾在地上,嵌在石缝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金桂桥附近紧挨着公厕有一间小房子,玻璃橱窗里摆着几套精致的婚纱礼服。白纱裙层层宝塔似的环着蕾丝花边,洁白如雪;红礼服胸前镶着金凤凰,展翅欲飞。突然想到我结婚的时候,没有典礼也没有纱裙,我同那个人到民政局领回他四块五我四块五的小红本。那一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成了空头支票,远没有手里赚着的“九块钱”来得实惠。本以为这是一间婚纱店,没成想转过来确是巨幅广告:融资贷款,办理企业各类房产、厂房、商铺、抵押、转贷、垫资……再看正门赫然写着:大西门路169号,镇海区排水分公司西门泵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河道里的水缓缓流着,像是在流淌时间。金桂桥边有一棵空心树,说它空心也不准确,中空的树洞里灌满了水泥,反倒显得它的心更实诚了。旁边是一棵乌桕树,桕子绽开,露出点点粉红,可以乱梅花之真。薰衣草连着串串红,再连着步步登高,姹紫嫣红透着阳光金色,一股脑儿在青草地上绽开,哪里还像是冬天?诗人雪莱在《西风颂》里吟诵的那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倘若用来描述江南的冬令,会更贴切。</p> <p class="ql-block"> 迎面走来一位清理河道的师傅,忍不住又问他这条河的名字。他赧然开口说不知,平日里只说在哪座桥旁边,从未听人说起过这条河的名字。很早以前这条河是做交通运输用的。某一日,十几条船在这里靠岸,从远处舶来布匹、白糖、油盐、黄白醋、黄纸等物资,由搬运工送到岸上的商店里,拿上钞票又撑着船顺流而下,这一天,就是岸上人们的集市了。夏日酷暑难耐,天上一个太阳,河里一个太阳,风吹水皱,波光粼粼,水晕一圈一圈漾开来。鸭同鹅“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吓得鱼虾四处逃窜。大人孩子拿着橡胶车圈到河里游泳,嬉戏,笑声能打湿整座小城。也有醉汉夜里从友人家出来,直接走到河里去,再也没回来。他又殷勤地告诉我平水桥向东还有平浪桥、hao桥,说了这许多,好像是为他先前的不知道做补偿一样。</p><p class="ql-block">我问他:“富豪的豪?”</p><p class="ql-block">他答:“三点水旁加上豪气的豪。”</p><p class="ql-block">一问一答,始现大俗大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面是一座电机房,大概是用来放置通信设备。墙壁上钉着一块薄铁皮牌子,上面写着两行红字:偷盗、烧毁、破坏移动通信设施、空调、铜管、钢线将受到国家法律严厉制裁。报警电话:110。隔着两三米地方糊着一张纸,白纸黑字写得同样醒目:苏浙沪精品羊绒、羊毛衫,因选址失误全场:一半价。地址:西门菜场西门口(社区医院旁)。想必“110”管不了这样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走到西门水位堰闸口,再向前就无路可走了。然而这条河仍旧向前流着,看不到尽头。一座有生命的城市,河流就是它的胎记,伴行大西门路的这条河——中大河,就是招宝山城区的标识。岸边人们的生活,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片段,是我们长长人生路的缩影!尽管还有人不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可是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生活。大西门路上车水马龙,人们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