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拐和他的小黄牛》/（短篇小说）

龙虎山辰寅书画院.手绘客厅山水

老拐

小顺

鹰潭市

牛道

黄牛

文学

晓得

牛主

老兵

儿子

老拐是个牛贩子，在牛道上碰碰磕磕艰辛了大半辈子，自然也就积攒下满腹的硬本领了。几十年前，老拐不拐，脚下如生风火轮，走路办事掀起一股风，好精壮好威武的一条乡里汉子。

一次，老拐在牛道上遇到一伙国民党兵，脸上明显地就挂了极端的绝望，眼窝里映进的是黑森森的悬崖。长官和兵们把老拐的牛杀了吃了，吃得满脸挂油，就丢给他一根汉阳造，说，走，跟老子杀共军去！老拐想起那牛挨了刀时的惨叫，想起家里六七张呆呆木木的脸，就想反抗一下，霎时，腮帮子上坠下重重的什么物件来，牛的惨叫声和六七张呆呆木木的脸就消失了，空洞洞的思想滋生出怯懦，并迅速与脸间的悲哀搓和在一起，老拐就怯怯的闪入兵的队伍。

趁了放哨的空隙，老拐与同班的老兵哥打商量说，老兵哥哥，趁了这夜深人寂的档儿我们逃吧，做了他乡野鬼事小，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六七张嘴哩，逃吧老兵哥哥！

却不料，老兵哥是长官的亲信，一根麻绳要勒了他去领光洋。老拐后牙根咬得咯嘣咯嘣儿生响，脸间的肉也横着抽搐。老拐心一提，忽然抬腿就把老兵哥踹下崖去，撒腿向家乡奔。

十多天后，总算跨进家门坎，一声爹哟就软瘫在地，后来身体算是复元了，右腿却落个残疾，走路屁股往后翘，一颠一颠煞风景。但不妨碍贩牛营生，几十年风风雨雨就如此地煎熬过来了。

现在老拐不行了，全家老小拢在床缘边，眼泪汪汪地只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老拐偏不闭眼，抽抽泣泣的有一丝气吊挂着。

郎中二癞子把老拐的儿子扯到门外，问，你爹心里准有事念挂着，你是他儿，你心里该明白。

我真不晓得他念挂什么哩。老拐的儿子脸上堆满了沮丧和懵懂。

操，你是他儿，你不晓得，难道我晓得?

我真不晓得。

你婊子养的不是老拐儿。郎中二癞子骂一句背着手就走了。

老拐儿怏怏地向爹的床沿靠拢，与爹商量说，爹，你就安心往那边去吧，那边的日头比这边暖和，你还有什么事值得念挂的呢?

老拐不能言语，脑壳却十分清醒，他见无数的牛牯瞪了血眼张了血口，哞哞地往他身上撞。老拐脑壳一炸，喉咙里咕噜响了几下，竟奇迹般地弹下床来。如同睡梦里被人踢了一脚。老拐说，我要上牛市！

顿时，家人满脸惊恐。





这天阳光极好，天空和树林难能可贵地显了本色，暮春的气息象苏打粉一样使整个乡村发酵。老拐悄声静气地蹲在牛市入口处，脑壳埋在拢起的两袖间，远看象条瘦狗，且瘦得有些狠了。其它同仁与他不同，忙忙碌碌只顾在牛缝人堆里钻来蹿去，惹一身牛屎的骚臭味。

一头头牛被人牵进牛市，一头头牛又被人牵出牛市。老拐不用抬头，只用耳听，他能从牛的哞叫声和牛蹄落地的声响中，准确无误地叛断出雌雄年龄大小之分，这就是老拐的神妙之处。

可惜，总共牵进五十余头牛，但没有一头称得上是上品。老拐仍埋头，像打盹。渐渐地，老拐蹲下的两腿变得麻木了，捏去，若他人之物，便移移，又蹲，又听。可是不行，真是岁月不饶人呀，双腿的麻木已开始泛滥于全身，浑浊的老眼也闪着黄黄的油菜花。他抬起脑壳，眼睛黑了一阵，又亮，此时，他发现旺才的儿子小顺也偎靠在牛市门口的石墙边，一副蔫塌塌的样子。老拐心里陡然油生不悦，松垮垮的老脸抽动起来，泛滥于全身的麻木顿时滋生出酸溜溜的感觉，双眼愈发显得茫然。

旺才是老拐牛道上的冤家，在牛道上两人明来暗去较量了几十载，也唯有旺才可称得上是劲敌。偏该旺才命短，忽一日，被发癫发狂的老牛牯顶下山崖，从此了结了牛贩子生崖。



老拐先是一阵窃喜，最后剩下的就是悲哀了，两人虽然在牛道上明争暗斗打打闹闹几十年，但毕竟是发小。老拐买了两瓶白酒喝得烂醉，粘一身牛屎，笑了半宿又哭了半宿。

小顺，做你爹的老行当了么？老拐走过去讪讪地问，准确点说，是移，因了他的每一步都走出了艰难，走出了满脸的苍凉和满脸的陈年旧事。

二爷，你莫讥笑我哩，我家的老黄牯昨夜里突然病死了。我来这，是想挑一头好、好牛，家里等牛耕地哩二爷。

老拐的嘴咧咧，又盖住，好象肚子里什么地方空了一块，有点痛苦，不知道是为了小顺手家死去的老黄牛还是为自己。这时，老拐听到身后有牛蹄子拍地声，但毕竟年迈，腿又不利索，转过身的那一霎，小顺已严严实实地把牛绳抓在手里了。

这是一头发情不久的小黄牛。

老拐眯着眼，把全部思想都拥在小黄牛身上，一会儿又睁开，浑浊的双眼射出一线亮光。老拐说，好牛，一头好牛呀，头正，腿直，屁股坚实，驮上大车，三千五千下来，头不耷，腿不软。套上梨，一晌超过三亩地还有早工收。好货，真是好货色呀！老拐的话，句句高质量，权威之言，便引拢许多人。老拐在小黄牛屁股上一拍，说，开价哩，牛，我老拐拦下了。泛滥于全身的麻木即刻隐去，似乎又年轻了几岁。

牛主笑笑，不作答，只顾抽着旱烟。

老拐一把夺过牛主的烟杆，哆哆嗦嗦往瘪唇里塞，有气没气地吸。吸罢就说，你婊子养的怕我出不起价么？

牛主就等老拐这句话，好，牛仙金口玉牙，一句顶千斤，今日碰上识货的爷，心里痛快。我就不往虚里头说，你就给个整数，两千。

老拐思想里正蓄了圆满，却给捏着牛绳的小顺戳了个洞。小顺说，二爷，这牛绳我早牵着哩。

小顺，莫不是想抢我的饭碗？

小顺不依，紧紧攥住绳索，但因慑于老拐在牛道上的威望，话里就怯怯地欠了份量。是我先、先看中的牛。我、我等牛耕地哩二爷。

老拐剜小顺一眼，同时一叠花票子就甩在牛主手里，甩得极有风度，极到火候，全不象病了又爬起来的样子。但老拐觉出了累，几多年来压在心里那种沉闷闷的累。

小顺眼里蓄满了泪水，脸上挂满了苦愁。所有这些，老拐是看在眼里的，但老拐偏又装着没看见，风风雨雨中练就的一副硬心肠。



金帆，1962年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工艺美术协会会员，鹰潭市美术协会副秘书长，鹰潭市龙虎山美术协会秘书长，鹰潭市余江区美术协会副主席；龙虎山画院执行院长。1980年四川第二航空学院三团服役；曾任广州《岭南精英》、杭州《新视觉》杂志社执行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飞天》《延安文学》《百花洲》《创作评谭》《星火》《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学家》等全国百余家重点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400余篇；采访马云，任正非，郭台铭等近百余名风云人物，并撰写人物专访(报告文学)200余篇；中篇说《古镇秋月》获2004年江西省政府第五届谷雨文学奖；中篇小说《城市风景》获2005年共青团中央、全国青联首届鲲鹏文学优秀作品奖；短篇小说《那晚钟声格外响》获2002年广东省第三届期刊（小说）评比二等奖；中篇小说《青春祭》《古镇秋月》、短篇小说《今夜月儿圆》分别荣获鹰潭市政府1990年至2005年文艺奖励基金首届、三届、五届优秀作品奖。朗诵诗《海浪中 有一群中国龙》荣获鹰潭人民广播电视台1989年“庆祝建国40周年”文学征文一等奖。共获文学奖项40余次，其传略收入鹰潭市志系列丛书《鹰潭市著作志》。





路上，老拐乐颠颠地哼起了《十八摸》，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小黄牛在老拐屁股后面甩着蹄子啪哒啪哒地撵着，走几步哞叫一声，象是给老拐鼓劲喝彩。

夜里，老拐真的就不行了。

家里人都晓得那小黄牛在后院的柳树上拴着呢。现在挂念没了，该会上路了吧?

老拐抬抬手，因乏力，又软下去，嘴里嗡了嗡，似乎有话要交代。儿子把头探下去等待老拐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瞬留下什么话来。儿媳在老拐头下塞上一件破棉絮，话果真就吐了出来，断断续续吐出许多的艰难。有、有件事……老拐颤颤抖抖地说，有件事，压了几、几十年了，不说怕、怕是没、没有机会了。

你就说吧，都在听哩。儿子把头压得更低，耳朵几乎要贴在老拐嘴上。

三十年、年前，我做了件丢门败风的丑事，偷、偷了人家一、一条牛。那牛就、就是小顺家的……

儿子一惊，头倏地抬起，半响喘不过气来。

人家都、都称我是牛、牛仙，可是没人晓得我是牛、牛贼呀。老拐用乏力的手伸了伸，想再说些什么，头一歪，便上路了，眼角挂一汪浑浊的老泪。

儿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朝老拐手指的地方瞧去，从墙缝里窥见白日里从牛市上牵回的小黄牛。

儿媳问，老爹说了些什么哩？

儿子啪的一巴掌把女人拍出门坎，说，操你个贱货，还不快准备给爹办后事。

儿媳就哇地一声憾哭开來，声音尖尖的从屋里漫出去。村人便都晓得牛仙死了。



送葬的那天，天下濛濛细雨，满屋场人都戴了黑纱丧了脸去送老拐上路，把村口的草坪子挤得都快要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