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颂

雪绒花

　　每个人的生命里，总会遇到一些让自己感动、敬佩、敬重的人。她们像一束束阳光，让你在平淡的日子里感受到生命的斑斓；让你在生活虐你千百遍后，你还有对生活如初恋的万种风情。我们村的几位嫂嫂就是这样的人，她们是我人生旅途上的一束束光，照耀着我，指引着我，鼓励着我。

　　七十年代，会会嫂嫁进我们村，曾引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唏嘘与惊叹，成为我们村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且不说新娘的漂亮，那一大卡车的陪嫁就把当时村里人震愣了。我母亲咂嘴说：“啧啧，娘家真富，连坐的小板凳都陪来了，好几个呢！”且不说新娘蓬蓬的烫发头，新娘一身红西服、红高跟皮鞋，就是村里人眼中的西湖景，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老人开眼了，就连年轻人看得也瞪圆了双眼。

在我记忆中，会会嫂是第一位以时尚的姿态走进我们刘家村的。

那时，我虽小，但从村里三个一群，四个一堆的人群闲话里，耳闻到会嫂的家世。她兄弟姊妹五个，哥哥姐姐都吃国粮，她丧母，跟城里的姐姐生活。她父亲就剩这一个宝贝疙瘩出嫁，叫了木匠在家里嘁哩哐啷了半个月，把能想到的都给女儿准备了。村里有人叽咕：新媳妇是闯过外面世界的女人，强强家穷得叮当响，人还老实木讷，咱这穷乡僻壤，能容下这么大的神？有几个老人远远望着一身大红的艳丽，那一双红色的高跟鞋，一个劲地撇嘴，连连摇摇头说，不是过日子的。

小时候，我是个爱蹦跶的小女孩。我经常串到会嫂的新房去。让我惊讶的是，她把房子打扫得那么干净，家具摆得那么整洁，整个人收拾得水光溜滑。那一天，她斜躺在土炕红色的织锦缎被子上，强哥坐在炕沿边，好像是商量要买一对猪娃喂养，憧惊着一年后能收入多少。

一身红的新娘开始养猪、养鸡，与夫君扛着锄头下地；一身红的新娘下厨房做饭，孝敬家里二位老人；一身红的新娘走进了我们村的小学，站在讲台上；一身红的女人肚子微微隆起，身体孕育新的生命；一身红的女人仍时尚、于净、利飒、会计划、会谋略、会过日子……

当我久别回家乡时，当年一身红的女人已孕育了三个小生命，男孩聪明，女孩漂亮，三个娃娃穿得干于净净，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身红的女人把两个身体不能动的老人伺侯得舒舒服，把强哥指挥得手脚不停，把日子过得风风火火……

当我再次回老家时，一身红的女人盖了一座新院落，红砖碧瓦，大红铁门，明亮窗户，儿子女儿都去大城市开始求学，儿子帅气，女儿靓丽。

如今，一身红的女人已是五个宝贝的奶奶了。一身红的女人不再穿西服了，她现在身体发福，穿着红色的休闲裙在抖音里耀武扬威、声情并茂、激情昂扬。村里很多人见强哥就说：哎，你上辈子烧高香了，娶了个财神爷么；上年纪的老人说，强娃的媳妇是个能成人；我心里说，一个积极、进取、热爱生活的女人，她的生活一定充满阳光！

　　宁宁嫂是七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她身材高挑，面目清秀，是个美人坯。嫂子与贤哥订亲时，贤哥还在部队当兵呢。那时候军人吃香得很。宁嫂娘家的家境很好，父亲是国家干部，哥哥姐姐都吃国粮。她高中毕业后，跟母亲在一起。我想，宁嫂当初与贤哥订亲，一是看上哥哥的人才，也是考虑到贤哥是军人。那时军人吃国 粮的机率高。

贤哥复员回到了农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宁嫂和贤哥结婚我没印象。我记得还是他俩新婚不久，我和他们有一次交谈。我刚从落榜的阴影中走出来，就大谈阔论，我不会屈服命运，我要当作家。贤哥委婉地说，做任何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理想再好，还得面对现实。宁嫂说，妹子有理想是好事，先把眼前的路走好，人生的路，一步一个脚印走，才踏实。当时，我根本听不进哥嫂的劝慰，心想 ，只要我努力，没有我干不成的事。考学的理想刚刚破灭，疼痛的伤疤刚结痂，我又开始新的梦想。这就是我，永远走在梦想的道路上。其实，人在生活中是需要幻想的，幻想使人生美好，使有限的生命充满希望。

宁嫂与贤哥扛起锄头，拿起镰刀，戴上草帽，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她不怨天、不恨地、不恨自己的命，日复一日的劳作。阳光下有她灿烂的笑脸，屋里屋外有她忙碌的身影。她种田，她搞食品加工，她裁果树，用自己的汗水浇灌自己的家园。

宁嫂有三个孩子，都学业有成，在大城市安了家。孩子们以母亲的肩膀为云梯，踏上了自己的人生之路，这是宁嫂最大的安慰。自己未曾实现的理想，在下一代圆满实现，实现了她的心愿。有什么比这样的幸福更令人快乐呢？

现在，宁嫂在城里居住，她又肩负起教育孙辈的使命。她说：现在能为娃们帮上忙，就帮一点，让他们安心工作去。我问：田里的果树还在不？她说：在呢，你哥照顾呢？我照管娃呢，娃学习要紧。听听，认知不同，思想就不同，行动就不同，她把心思还是放在孩子教育上，多了不起的女人。

生活残酷的浪花把我推到婚姻的殿堂，当我撕心烈肺地哭着坐上出嫁的大卡车时，我明白，我这一辈子彻底完蛋了，我将永远属于黄土地的奴仆。刚踏入社会，当我面对生活不甘心平庸时，当我面对日子琐碎灰心丧气时，我常常会想起宁嫂阳光下的笑脸，忙碌的身影，坚定的步履。树，只要根活着，春天就会蓬勃；人，只要心不死，生活就会有希望。宁嫂对待生活的乐观不屈，鼓励着我，让我穿过生命里黑暗的隧道。今天，我站在阳光下，要对遥远的宁嫂说：谢谢你！嫂子！

　　秀秀嫂也是对我人生有影响的人之一，她是贤哥的媳妇。秀嫂也是命运的乞儿。她当年因一分之差落榜，嫁到我们村。我俩是同病相怜。

考学落榜，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当时，我总觉得很丢脸，无脸见任何人。一天，我在村口揽柴禾，见秀嫂远远过来，我就有意想躲开。秀嫂见我要走，就远远喊叫：妹子，干啥去呀？我只得停下脚步等她走近。她一来到我身边，就把我的双手抓住，揉搓着，眼圈一红，双眼就汪了泪，她喉咙哽咽了一下，忍着，没让泪水流下。她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揉搓，好一会才说：妹子，啥事都要往开想呢，你还年轻呢，后面的路还长呢，你看，嫂子以前跟你一样，现在不是好好的。一听这话，我的泪就哗哗流下来，难受地说：我今后还有啥路走？我没考上学，丟人现眼的。她说：瓜妹子，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没考上学的人多得很，就不活了，没考上学，又不是偷不是抢，丟啥人？其实，人在痛苦的日子，是心情和肉体的撕杀，是走进迷茫的迷宫，在黑暗中，自己跟自己较量。一但有人点拨迷雾，黑暗的心底就会透进一线光亮。秀嫂落榜后直面生活，她朴实的话语，让我灰暗的心情有了些许的慰藉。

秀嫂与贤哥夫唱妇随，种田、喂猪、打工，夫妻俩白手起家，齐心协力建起了自己的新家园；她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培养成才，孩子们都在城市安了家，实现了她当年的夙愿。我回老家几次碰到秀嫂，她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欢喜地问个没完：妹子，在外面啥都好不？妹子，娃娃们咋样？妹子，看你现在过得好，我高兴；妹子，你算熬出来了……姑嫂俩拉着手，揉搓着，亲着。这是穿越生命黑暗隧道后，幸福的相遇；这是生命经过痛苦的历练后，沉淀出来的欢喜。愿生活对每个人温柔以待，愿在黑暗的日子里，每个人都能遇到一双温暖的手。

今年回家，我又遇到秀嫂。她远远就喊我。我像只芦花鸡似的摇动双臂朝嫂子奔去。姑嫂两人又是紧紧地抓住彼此的手，问长问短。从最初见到嫂子的逃离到急切的想见，我蹒跚的步履已坚定。嫂子最后叮咛我：多回家看看，多照顾一下老娘，在外面多给家里打电话……

衡量一个人的成功的标志，不是看他登到顶峰的高度，而是看他跌入低谷时，还能不能爬起来继续勇敢攀登。秀嫂面对命运的不公，她直面生活、她善良、她用柔弱的身躯撑起了自己的人生。并且深深影响了我的人生观。秀嫂，你平凡，但不平庸。

　　仙仙嫂也是我敬重的人。她文化程度不高，是典型的家庭主妇。但她的与人为善、温良俭让的品质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时时鞭策我，教海我，让我面镜子，整衣冠，学做人，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仙仙嫂嫁到我们村，与家里老奶奶、婆婆、公公、四个妯娌一起生活。一大家四代人同住一个院子，同在一个锅搅勺把，难免磕磕碰碰，可我从来没听她高声说过话，更别说吵架了；她总是忙着上地，忙着在门前晒柴禾，忙着洗衣做饭；她话很少，见村里人也很平静，似乎少了热情，三个一群四个一堆的女人群里，见不到她的影子。我听见母亲曾经说过她：外媳妇就知道过日子，不说闲话，不欺负人，不多事，是个好人。

三伏天，太阳毒辣，村里老老少少都到村子中央的大槐树下乘凉。大槐树下成了一个小剧场，笑声骂声咳嗽声吆喝声，沸沸扬扬。我和仙嫂坐在她家的土炕上，她家的地很干净，她家油漆的描金红木柜红木箱很漂亮。她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讲怎样把鞋底能拉得平整，总样能把针脚拉得匀称。我觉得，我见到一个与平日里不同的嫂子，她笑得很好看，她也爱说爱笑，她拉的鞋底很漂亮。当时，我并不懂得，独处也是一种享受，大庭广众之下，保持沉默也是一种境界。

仙嫂是第一个在我村盖起砖瓦房的，全砖围的四合院，四周盖满了房子。父亲说，人家两口不言不喘，就知道过日子，日子过得好，从不在村里说一句过头话，做一件过头事，没落过村里人一句话把把。确实如此，从我记事起，仙嫂没跟妯娌吵过架，没跟村里人红过脸。直到她盖起了全砖的四合院，直到她的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学，村里那些有楞有角的人，才不得红着脸背地里说：唉，咱一辈子争高争低的，啥都没弄下，看看人家，不声不哈的，啥都到地方了。厚德载物，仙嫂用她温良俭让，与人为善的德行，换来生活的平静，光景的富裕，可她还是一日即往，平静地生活，温良地做人。

去年，我回老家，正遇仙嫂招呼家族里的白事。七十岁的人了，看上去很年轻，身板挺直，招呼宾客的礼节很到位。在农村，到这个年纪，能有如此的精神面貌，我很惊讶、很佩服。善能养财，善能养福，善能养乐，这话有道理。

仙嫂，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妇，她的温良俭让，让多少学识五车，满腹经纶的人汗颜。她是我们这些年轻后人的一面镜子。

　　女人是一个家庭的门风，是一个家族的风水。一个好女人旺三代。嫂嫂们带着她们的美德走进我们刘家村，把勤劳、善良、质朴、聪慧、温良带进每一个家庭。她们孕育生命，给孩子人生的第一课，使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优良的品质，赢在人生的第一起跑线。我们村出现了一批又一批大学生，有志向的年轻人。这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的古今奇观，这是那些智慧的嫂嫂引领家族走向兴旺最有力的例证。

感谢亲爱的嫂嫂们！刘家村发展史的一页上，有你们辛勤的付出。感谢亲爱的嫂嫂们！从你们身上我汲取了精神的营养：带着希望去生活，就会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