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日记》之八——小刘

童猫35116419

<h1><b>作者:荒芜<br></b><b>小刘和我,我们两一组一把大锯、一把大斧。<br></b><b>一天的定额是8个立方米。那相当于双手合抱的大树五六棵。中午在工地上吃一顿饭。晚上收工时,照例合扛一根枯木回来烧炕。<br></b><b>8个立方米是根据什么定的,谁也说不上来。是紧还是松?就更难说了。同样一棵树,水曲柳和红松、榆树和杨树,就大不相同,前者比后者坚硬得多。同样粗细的一棵树,有的长10米,有的长5米,那么立方米也就相差多。另外,一棵树锯倒了,怎么算粗细,如何截长短,各有各的办法。当然,我们有个记录员。可是他一个人如何照管散布在几个山头的四五十个小组?他只好听你的,你怎么报他就怎么记。每天收工前,我的对锯小刘就在一张小纸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叹一口气说:“天地良心”。那意思就是我们没有白吃那一天的饭。<br></b><b>小刘是我们队里最年轻的一位,才21岁。他是学气象的。刚走上工作岗位便戴上(右派)帽子,有人问他怎么搞得那么严重,会定成第二类监督劳动的?<br></b><b>“还不是上了当!我给我的顶头上司结结实实提了几条意见。不折不扣地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他们一再追问,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我一口回绝。我说所有的意见都是我自己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人一做一人当嘛!”<br></b><b>“我第一次感到事态有点严重,是离开北京的前夕。我妈妈在汉口教中学的一位女教师,跑到北京来送我的时候,她抱住我大哭了一场,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后来我又想,那么多的人,其中还有些是我崇拜的大名鼎鼎的人,都戴上了帽子,都不在乎的?来到了这里以后,除了气候比较寒冷、生活和工作比较艰苦外,大家彼此彼此,平等相待,精神上反而感到痛快多了。”<br></b><b>对于伐木,他有些穷讲究:尚未完全成材的名贵树不伐、等外材不伐、种树不伐。这些‘条规’,大都出于保护森林和节约运输能力的考虑,无可非议。但是后来他又向细处发展,连树倒时会砸伤几棵幼树都要考虑,那就有些繁琐了。有一次,为了避免砸坏幼树,他力劝我试用三角下锯的方式,强扭树的倒向,几乎闹出事故来。<br></b><b>他最喜欢锯那些已经有些空心的老红松。锯这种树,一是省力气,出立方米数;二是趁早采伐,大部分木材还可以利用,一旦任其朽折,就要全部报废。但是伐这种空心树往往要冒险,因不容易判断中空的确切位置。<br></b><b>那时北京正在修建人民大会堂。报上号召,把第一等木材献给首都。可是他根本不热心伐一等材。我问他为什么,他:“你呀,老书呆子!一点也不了解山外的世道。木材一路运出去,每到一地,就被拔掉一撮毛。等进了北京城,只剩下三四等材了。那些十米八米长的大材料,被截成一米二,做了小坑桌和衣箱啦,你说可恨不可恨。”<br></b><b>“真有这种事?”<br></b><b>“这种事你编都编不出来,人家是听见运输队上的人亲口说的。他们还说,现在已经伐倒的木材,足够他们运一年的了。”<br></b><b>为了照顾我收工时,他总是抢先扛起一根枯木往回走。快到住地了,才让我跟他合扛一段。我说何必呢?但他执意要那么办,所以也只好由他去了。……<br></b><b>冬天,天黑得早,夜长。晚饭后那段时间,很难过。我们那个大通铺,只有一盏煤油吊灯,发着暗悠悠的微光,起不了照明的作用。除了少数几个人燃起松明子写家信或下棋外,绝大多数只有躺在铺上想心思的份儿。通铺的另一头,有一个从音乐学院来的,拉得一手好二胡,那如泣如诉的调儿,简直使你心酸。<br></b><b>这种时候,小刘照例点起他的松明子,正常危坐在床头,专心致志地读他的书。他的书,出奇地多,都是从别人处借来的。他知道什么样人有什么书,别人也乐意借给他。我就听到过这样的一次对话:<br></b><b>“听说你有一部《十日谈》?借给我看看。”<br></b><b>“你听谁说的?”<br></b><b>“王大个子。”<br></b><b>“三天为期。”<br></b><b>小刘记性真好,能从头到尾背诵著名的长篇歌行。如杜甫的《北征》、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韦庄的《秦妇吟》、吴梅村的《圆圆曲》等。他认为《长恨歌》尽管有名,在思想性上却不咋的。要求一个封建帝王来体现爱情的忠贞,这是对历史真实的最大歪曲。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稍加分析,便觉得十分可笑。作为一个封建帝王,晚其的李隆基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马嵬坡的一幕丑剧,更见其为人的卑鄙无耻,所以后来的诗人嘲笑他:“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br></b><b>小刘跟谁都有说有笑,平常总是乐呵呵的。但他也有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时候。我看到的至少有两次。一次是他接到他妈妈的来信,信里告诉他,他妹妹考上了大学,但是因为他的缘故被刷了下来。<br></b><b>“这比用斧头砍掉我的一只腿还要难受。”坐在刚伐倒的一棵树上,他用手里的斧头砍着树皮。我真不懂,他们对于知识分子为什么怀着那么大的仇恨?完全出于无知吗?不,还是出于恐惧?他们害怕文化知识,像中世纪教会害怕异教徒那样,一律宣布灭门罪。开除他们出党还不算,还要罪及妻孥。想想看,全国上下,夫妻离婚,父母子女脱离关系,有多少家啊。到头来,也搞垮了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靠蛮干行吗?要靠科学知识!”他把斧头夹在两腿中间。用双手抱住了头。<br></b><b>“看来,这是一场瘟疫,而且不是短期的。少说也要持续到一代人,直到那些混混们垮台为止。在这场瘟疫中,只有懂得一些病理和医理的人,才能免疫。不信你就等着瞧吧。”<br></b><b>第二次是在连续下了两天大雪之后,我注意到他又闷闷不乐,连话也少说了。我问他“又怎么回事?”<br></b><b>“你看罗圈腿这个人怎么样?”他反问我。<br></b><b>罗圈腿是科技大学的副教授,为人能说会道。逢年过节组织个晚会什么的,照例由他奔赴张罗。<br></b><b>“给人的印象好像还不错。”<br></b><b>“错了,此人是个大坏蛋。”<br></b><b>“你怎么知道?”<br></b><b>“我捡了一个笔记本。一翻才知道,他是个告密者。菜园事件就是他告发的。”<br></b><b>去年上山以前,六七月里,有几个人在菜园里干活。他们闲聊天,有人说,还不如把全国右派都集中到北大荒来,另一个人说,那岂不是成了右派王国?接下去有人便封官许愿,说铁托(当时南斯拉夫总统,因不服从苏联被整)可以当总统,章伯钧可以当总理,罗隆基可以当外交部长。这当然是开玩笑。但是经过罗圈腿一炮制就变成了一个天大阴谋。于是所有的人都受到批判,有的每月还被扣发4元生活费。<br></b><b>“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们这个圈子里还有这种人!究竟是为什么?”<br></b><b>“怪不得前几天传说罗圈腿要上调到什么中学去教书,也许就是为了摆脱这个鬼地方。”<br></b><b>就在罗圈腿调走半个月后,小刘也被“上调”了。<br></b><b>据说他是调到一个小县里当气象员。我们平常比较接近的几个人,凑了两瓶酒,一口袋炒榛子,在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到工棚后面的小山坡上去为他饯行。<br></b><b>月亮照在谷里的积雪上,发出清光。更远处,雾气像云一样,秒袅袅上升。空气虽然清冷,但两杯下肚心里却热呼呼的,我们祝贺他学有所用了。<br></b><b>“什么学有所用,实际上,就是让我们这些应用科学的人,搞气象的,搞无线电的,留在地方不许再回去了。至于用得上用不上,只有天晓得。”<br></b><b>“咳,你以为我们就能回去?谁也没有给我们下过保证,我们学的这点本事。能用上就不错,管它用在哪里。”<br></b><b>小刘到了那个小县城,来了一封信。信里说:那个气象站虚有其名,连起码的仪器都没有。他只好在县小学里教几点钟算术课。人住在一座破庙里。我回了他一封信,劝他要学点社会的病理和医理学,免得染上瘟疫,遭殃。<br></b><b>有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小学生带我走进一座破庙。庙的一角已经倒坍了,月光从破屋顶上射进来,殿中间一位大神,低眉闭眼,好像什么事都不愿意管。两旁两个恶鬼,青面獠牙,手里拿着钢叉,已殿右边摆了一张床,罩着帐子。我揭开帐子一角,就着月光看见小刘仰面躺在床上,瞪着眼张着嘴脸色清白,再一细看,只有一个头却没有身子。我吓了一大跳,赶忙后退,迎面又碰上一个女鬼。她手里拿着上吊的白带子——原来是个讨替身的女吊。不知为了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小刘的妹妹。<br></b><b>风从左面破窗户吹进来,把雪花吹洒了一地。一只特大的蝙蝠,从穿过别一扇破窗户伸进来的树枝上飞起,发出卟卟的响声。<br></b><b>两个月后,我的信被退了回来,上面批着8个字:此人病故,退回原处。</b></h1><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