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田耳的《长寿碑》最初发表在《人民文学》2014年第3期。接着被2014年第5期《小说月报》转载,是一篇很有份量的中篇小说。</p> <p class="ql-block"> 2015年8月,广州花城出版社集田耳三篇中篇小说《长寿碑》、《范老板的枪》、《被猜死的人》,以《长寿碑》为名出版成书。</p> <p class="ql-block"> 故事讲某个地方叫岱县,要申报长寿县。为什么要申报长寿县?据我所知,申报长寿县的地方都是穷地方。穷到什么地步?传闻,多年前有记者釆访某长寿村一位老奶,问: “老人家,你现在最想什么?”老奶回答: “我最想死!”记者大惊: “为什么?″老奶说: "天天喝玉米粥!”记者问:“玉米粥不是早晨喝吗?”答 :“早晨喝玉米粥,中午也喝玉米粥,晚上还喝玉米粥!三餐都喝玉米粥,餐餐吃不饱!怎么不想死?” 噢,长寿村曾经有多么贫穷!有的一天只吃两餐!前些年,曾听旅游过长寿村的人说: “宁愿在别的地方少活几年,也不愿到长寿村多活几年!” “为什么?” “因为太穷,吃得太差!” 喔,脱贫致富是人的本能,我理解了人是多么需要脱贫!</p><p class="ql-block"> 新任岱县县委严书记急于让山区穷县脱贫致富,看到山里有些老人活得长命,百思之后想出一计,便是申请岱县成为国际长寿县,由此可以招商引资,发展旅游,促进经济,一举脱贫。</p> <p class="ql-block"> 可是穷乡僻壤要变成长寿县长寿乡是很不容易的,因为首先,国际上有标准!一个小小的岱县,总共只有43万人,按万分之六的标准比例算,哪里找得到258个百岁老人?</p> <p class="ql-block"> 为了搞成长寿县,岱县领导想出一招:组建工作队,下乡去挑选一些老人,帮她(他)们修改档案,增加年龄!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要与时俱进!领导,总是要有些魄力,一些手段不是?要不然,我们这种地方哪捞得到政绩?</p> <p class="ql-block"> 尽管修改年龄后每月都有难得的高龄补替费,但是纯朴的村民们从心里还是不愿意配合,因为这种造假从情理上讲不通!</p> <p class="ql-block"> 例如,村民龙马壮的母亲覃四姨年龄增加二十岁,将变成百岁老人,问题是他们母子之间变成什么关系了?整整差一代人啊!一个谎话说出来,就要由一百个谎话去圆。龙马壮的母亲由此只能改为祖母,中间还必须多出一个已经死去而又根本不存在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 干部们拿出耐心,轮流做思想工作,一张张好嘴磨她(他)几天,龙马壮这样的老实人哪里招架得住?</p> <p class="ql-block"> 覃四姨被迫改年龄后浑身不自在。</p> <p class="ql-block"> 后果还不止于此,覃四姨虽还健朗,常做活计,但寿星的名称一旦提前颁发,却遭受各种关爱的限制,身心反遭非议,竟不久亡故。</p> <p class="ql-block"> 人一过世,要埋葬,要立碑,碑文怎么写?政府部门反复劝说,碑由政府出钱打制,而且是立高大的长寿碑,但龙马壮出现在碑上不能是儿子,必须是孙子。如果答应配合,上面还立马发一份补助。你儿子想在莲藕塘边买块地皮,也可以优惠卖给你,好好搞几年会计以后有可能接任村长。听者感叹:只要肯当孙子,好处还蛮多。</p> <p class="ql-block"> 如果不配合当孙子,想要什么都白搭,该有的政策,比如家电下乡,粮食直补,统统作废!还有你儿子的职务也一把撸掉!龙马壮不肯当“孙子”,却恢复不了“儿子”的名份。儿子也反对龙马壮不肯当孙子:“你不能断送我仕途!”旁人叹道:“只当老百姓,就只有挨刀的份;一当上村干,多少可以分点好处。不光是钱,地位不一样。” 龙马壮“壮”不了,只能默默地外出打工,离家逃避。</p> <p class="ql-block"> 申报长寿县的事是由岱县县委严书记提议的,他一提议,就有一帮干部忙碌起来,除了修改村民年龄,还牵强附会地编造与岱县相关的长寿故事,文章说“岁在丁亥”,那么故事应该发生在2007年前后。</p><p class="ql-block"> 严书记在小说中唯一一次出现是在酒桌上,他和蔼可亲,从善如流,耳边句句都是颂扬之声,他实在是为岱县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至关重要。但严书记非常谦虚地耳语说:“哪有他们说的那么玄乎,我也是鸭子上架下不来台,硬着头皮往下走……”</p> <p class="ql-block"> 小说结尾说村民们非常看重石碑,政府帮覃四姨立了块长寿碑,龙马壮不甘当孙子,自己又立一块石碑,写明自己是儿子。两块石碑换来换去,随机应变。小说不动声色地讥讽道:“一座坟,两块碑,覃四姨这是享受特殊待遇嗬。”</p> <p class="ql-block"> 田耳曾说:《长寿碑》完全是虚构,当我听说申报长寿县的国际标准是百岁老人要达到万分之六,就恶作剧般想出这么个故事。我还担心,是否太夸张了?在写作这篇小说时,恰好遇到一件事:我要给女儿请一保姆,就有熟人介绍一老年妇女,看上去还精神,交谈时见其有些耳背,说话略微语无伦次。问其年龄,说是57。老年妇女来自县郊某村,我父亲在那村正好有熟人,马上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是一位74岁老者,说那老妇是他堂嫂,年纪比他只大不小。</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踏实,小说再怎么虚构,也追不上现实的丰富多彩、光怪陆离。当然,这样的事实也让我进一步空虚。</p><p class="ql-block"> 既然小说已没现实丰富,也没有新闻震撼,为何还要继续写?在我受命写了一些本应划归非虚构的工作总结、汇报材料和人物传记后,意外发现,在当下社会,虚构的文字有时更便于呈现一些内在的、直指人心的真实。小说,就是这样一种吊诡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老年妇女谎报年龄只为挣到微薄的酬劳,谈不上恶意,我甚至不能当面拆穿,那将是我的错。我得费心找出适当的理由拒绝她。时下,很多人随口就说,我只爱听真话。其实“我只爱听真话”可能已是最藏不住的谎言。有几个人能够坦然面对真话?哪个戆头是靠一堆真话打动了“只爱听真话”的女人?换一角度说,要将真话说到不得罪人的层面,是高技术高难度的活;而说一些于人讨巧、于己有利的谎言,则简单易行。所以,我宁愿相信,听真话、说真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境地,这对于长期被愚化的你和我,简直强人所难!活在当下,若从未被人欺诈,从未上当受骗,你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良善之辈(那需要多么冷硬的心智啊)。既然如此,我们便视生活中大多谎言出自善意,互相宽宥,坦然接受。随着经验累积,我们心照不宣,我们暗中合谋,在谎言面前谁都难以独善其身。因为业已形成的默契,说谎成本越来越低,说真话成了奢侈行为,我辈犯不着支付这项生活成本。</p><p class="ql-block"> 《长寿碑》里的严书记撒下弥天大谎,虽然在我虚构中他的谎言千疮百孔,但我想没人怀疑,如果他能将这谎圆过去,达到预定目的,他将是这城市中的英雄。到时,他的谎言将成为众人坚守的真实,戳穿它的人将遭千夫指万人唾。</p><p class="ql-block"> 当然,我不怀疑谎言中包藏善意的可能,也不怀疑对谎言进行无害处理的技术可能,但是,这都不能阻止一个追问:我们还有没有回到真实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这是田耳创作谈《被我虚构的真实》。</p><p class="ql-block"> 我想:《红楼梦》太虚幻境有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意思是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假的;把没有的当作真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历史告诉我们,有些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让时间检验吧。</p><p class="ql-block"> 厚厚的污垢需要清洗,岱县需要清风和明月。</p> <p class="ql-block">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县人,土家族,1976年10月生。1999年开始写作,2000年开始发表,迄今已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芙蓉》《天涯》《大家》《青年文学》《联合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六十余篇,多次被各种选刊、年选选载。曾就读于上海作家研究生班。</p><p class="ql-block">主要作品:</p><p class="ql-block">中短篇小说:《衣钵》、《重叠影像》、《姓田的树们》、《一个人张灯结彩》、《你痒吗》、《郑子善供单》、《坐摇椅的男人》、《围猎》、《狗日的狗》、《湿生活》、《环线车》、《氮肥厂》等。</p><p class="ql-block">中篇小说集:《一个人张灯结彩》(2008年,作家出版社);《环线车》(2010年,香港文汇出版社)。</p><p class="ql-block">长篇小说:《风蚀地带》(2008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夏天糖》(2011年,湖南文艺出版社)。</p> <p class="ql-block"> 这是田耳的书房。</p><p class="ql-block"> 2007年,田耳凭借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得主。</p><p class="ql-block"> 田耳怎么这么神?不!田耳不但不神,还很不顺利。他的个子没我高,他母亲的年龄都比我小,是个小字辈。他曾介绍:</p><p class="ql-block"> 我奇怪地发现,当年我获鲁迅文学奖,周围的亲友也并不觉得这算是成功,但我调离了小县城,他们反而认为这才算成功。在小县城,人们总是不相信身边的人,只肯相信一无所知的远方。</p><p class="ql-block"> 他又介绍:</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我时难产,我怎么都哭不出来,医生认定救不活。幸好一个倪姓护士是母亲熟人,怜惜她这么小的个头,生出八斤半的死胎太辛苦,下定决心要把死胎救活,人工呼吸做到腮帮塌陷。所以我庆幸出生在一个人情社会,没这层关系就没我这条命。但毕竟,作为难产儿我有很多缺陷,吐词不清,四肢笨拙,手先天颤抖,快到十岁才能用筷子将菜挟稳。遭人嘲笑在所难免。</p><p class="ql-block"> 田耳十岁时就发誓要当作家,其实当时他的作文写得不是很好。二十五岁那年春节他在家酒后放言,说我写的小说在整个地区都是顶好,说五年后我会成为全国出名的作家。他父亲泼凉水,批评他狂妄,他不服气,还争论出走。但他母亲总是溺爱他,应和他,鼓励他,相信他一定能当上作家。谁知五年后他果真得了鲁迅文学奖!他的成功还在于他成年后的阅历,更在于他从小就爱看书,勤于思考。</p> <p class="ql-block"> 田耳说:我觉得一个写作者首先是读者,阅读是一种真正的享受,也只有高质量的阅读,才能引领自己的写作持续深入。</p><p class="ql-block"> 2024年9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