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宜春

彭秋平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176, 79, 187);"><u>  又是一年开学季。四十年前的9月1日,我从黄土岗火车站出发,登上前往宜春的火车,尔后度过了三年简单快乐的好时光。</u></i></p> <p class="ql-block">  1984年9月,我到宜春师范读书,我们的学校坐落在市郊,这是一所美丽的校园,如同一幅展开的工笔画,一条笔直的水泥马路贯穿始终,如果以马路为中轴将这画折叠一下,那画的左右一定会重合,这样的画就单调了些,好在两旁的建筑及各种设施错落有致,加上花红柳绿、人流声响、天光云影, 这幅工笔画就活泛起来,特别是校园后面的大教学楼,五层,每层六个教室,加上右边六层副楼,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气势恢宏,因之这“画”厚重了不少。一位校领导说,我们的校园规模在全国中等师范都是首屈一指的。“袁山旁,秀水滨,校园里活跃着快乐的一群;蓝天下,白云里,我们驾驭着理想的风帆。文明团结勤奋进取,文明团结勤奋进取……”当时,我们经常唱着这个由老师作词谱曲的校歌,优哉游哉信步在校园绿树下、草坪上、运动场,过着没心没肺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校园与化成岩(位于秀江北岸,山势从河岸平地崛起,海拔163米)隔江相望,教室北面的窗户就面对着秀江和化成岩,微风自江上掠过,我们天天能嗅到秀江的水气草香。化成晚钟只是宜春八景之一,以至于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大发感叹:“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p><p class="ql-block"> 置身如此人文胜景,不与文艺沾点边都不可能。</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老师大都技艺精湛,这就是我们的福份了——后来我们的校友中出了许多作家、书画家、特级教师,与之不无关联。比如:美术老师宋小敏,广州美院毕业,外表不修边幅,当场画出来的作品却容不得半点污渍,后来做到宜春学院美术学院院长和市美协主席;音乐老师蒋曼丽,人到中年仍然身材曼妙,她是学舞蹈出身的,上课时常伴有舞蹈动作,这时她的表情特别生动,与她严肃的教学风格形成反差;体育老师涂小云,教工男篮中锋,球艺很溜,常上演急停跳投甚至单手劈扣,让许多漂亮的女学生拍红了巴掌喊哑了嗓门。</p><p class="ql-block"> 因为老师的引领,文艺的气息,如秀江上的水气草香,始终在校园内外拂动。办展览、开晚会、搞赛事、出墙报、组织征文等活动层出不穷。</p> <p class="ql-block">  记得班上开的第一场文艺晚会。肖向丽跳了个独舞《校园的早晨》,动作简朴而不失韵味。郭敏来自小城万载,地地道道的城里姑娘,长得细皮嫩肉,爱走一字步,有城里女孩的气质,她唱的《四季歌》“爱春天的人们啊,心地纯洁,像那美丽的紫罗兰啊,像我的朋友一样……”歌声低缓、悠长,仿佛紫罗兰淡淡的香味,在教室里如水般荡漾,让我们的心也荡漾开来。多年以后,我在《教师博览》发表过一篇题为《如歌的女孩》的散文,而在我们20周年同学聚会上,郭敏问我:“文中的女孩是写我吗?”面对已经成熟的郭敏阿姨,我说“是的。”其实,文中第一部分确实有她的影子,当时我们都是新生,她当值周干部,发放同学菜金时,少了5元,她有点着慌,我数了数我的,正好错发了给我,我主动退还给她,我不能让“美丽的紫罗兰”忧伤,或落泪。</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流行跳迪斯科,“成,成,成吉思汗,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异常英勇;成,成,成吉思汗,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啊,喔嗬嗬嗬,都想做他新娘,哇哈哈哈……”摇滚乐、快节奏、青春、浪漫,最是少女的玉指叩响,迎合着音乐的节奏,把一颗颗跃跃欲试的心推到嗓子眼上,倍儿爽。我们都佩服那些能歌善舞的同学,班上也曾请幼师班一位外号叫“假小子”的迪斯科高手,来做我们的老师。场馆是在操场看台里面,我也去学过两次,可我不是这块料,连皮毛也没学到,只凑了一下热闹。若干年后,我对女友说我会跳迪斯科,女友让我跳跳看,看后却笑得喘不过气来:“这就是迪斯科?像抗旱的老农在车水(手摇龙骨水车)。</p><p class="ql-block"> 朱晓东、朱明清爱好音乐和表演,先后当过班长和文娱委员,后来双双成为学校剧团的演员。朱明清多才多艺,在同学30周年聚会上,我听他唱过《滚滚长江东逝水》,声音浑厚、苍凉、忧伤,唱出了老男人的况味,他长得仍然瘦削,只是比学生时沉稳了,我理解一位中年汉子在一所乡村学校多年打拼的苦和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在时光面前,在命运面前,作为男人,什么都应该放下,且不改笑颜。</p> <p class="ql-block">  文艺队伍中,人数众多的当然要数文学爱好者。当年我们八四级有一位同学,写了一篇征文稿,经过老师斧正后,得到了全省中等师范学校主题征文三等奖,竟成了校园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看看,那个在晒被子的男同学,就是ⅹx.,我一看,尖鼻头,双肩还有点耸,绝对算不上帅哥,但不减男同学对他的羡慕嫉妒恨。 </p><p class="ql-block"> 有次校团委要出一期“五四”专刊的墙报,叶老师推荐我去抄写,我抄到渝水老乡赵亮的一首新诗,内容记不清了,但写的是新都市生活:太阳镜、牛仔裤、录放机、迪斯科等等,这都是我陌生却向往的生活。之前,我读过赵亮的散文诗《母亲的背带》,写乡土,写母爱,很唯美,但很传统。他的写作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后来我们成了多年的文友,每遇合适的场合,我都介绍他:这位是当年我们宜春师范的“白马王子”——人们茫然地望着相貌平平的赵亮,他们想像不出当年的文学有何等魅力,如果这魅力是“白”,那就是“一白遮百丑”。</p> <p class="ql-block">  当年,我们八四级十班,就涌现出一批文学爱好者。先说我们寝室里的几位。</p><p class="ql-block"> 陈全平,突然就成了学校广播站的编辑,除了播发新闻稿件,还编辑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一下成了炙手可热之人。睡他上铺的吴安生,痴迷于小说阅读,邓刚的《龙兵过》,他能大段地背诵老海碰子教训年轻水手的话:“漂亮脸蛋儿,就是那么一股子劲,过了那么一股子劲,还得看心眼;我那婆娘,疤丑,可对我忠,炒菜烫酒……”,每当此时,他胖嘟嘟的脸上一抹坏笑,眼里闪烁着诡谲之光,但我可以为他作证,三年师范中他没有谈过恋爱,但文学的“底肥”施得很厚,为他日后的“根深叶茂”作了铺垫。杨招发个子不高,不声不响,人很聪明,擅长画画,还喜欢写点东西,有一次把我拉到马路边的黑板报前,指给我看他发表在黑板角落里的一首八行寓言诗。后来听说他辞去了教师的工作,改行到新媒体打拼,听说做了导演。他们的表现正暗合了我后来写的一首诗:“作为一个男人/外表平凡是假平凡/内心平凡才是真平凡/而我不想做一个让人忽视的人。”</p> <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学校组织征文,我们班姚卫东、周德根、陈海燕三人囊括了三个一等奖,顿时十班名声大震。而我用心撰写的参赛稿却名落孙山,听说在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我学会了把书看重些。印象最深的是李国文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和艾煊的长篇小说《大江风雷》,前后读了几遍,读到好的词句和段落,我就抄写下来,早读课时常朗读。三年下来,竟抄了两本笔记。我暗下狠心:变成铅字才是本事!课余时间,我写下了十几页信纸的小说《秋雨濛濛》,却不好意思拿给别人指点。当时,《江西青年报》“春泥”副刊,每期都会刊发小说、散文、诗歌、散文诗等短小的文章,是我关注的报纸。我偷偷给她投过稿,但那些美丽的稿笺,像纸飞机,飞呀飞,最终飞进了编辑的废纸篓。</p> <p class="ql-block">  因为相同的爱好,我和邱爱应交往了40年。</p><p class="ql-block"> 老邱喜欢充大,常闹得自己的左脚踩了右脚,让人发笑。初相识时,他对我们这些同学说:叫邱叔叔(当然没人买他的账)。他有时将脖子扯得像鹅,说:身高也有一米七了(他新穿了一双高跟皮鞋)。又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邱叔叔这身体,没得说(几天后却得了阑尾炎,痛得嗷嗷叫,被人抬到市人民医院做手术)。</p><p class="ql-block"> 老邱对文学那是真热爱。在师范时,创办了文学社,自封社长,并主办油印刊物《泛舟》,发表了《小屋就要亮起灯光》《环形跑道》等小说和散文诗,并因此而出席过宜春市的文代会。1998年10月,毕业十年之后,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在《中国青年报》看到我的散文《阳光的声音》,信中说:“老同学,没想到你还在坚持文学创作。”而这么些年来,他先后当过副乡长,县机关科级干部,可谓意气风发,让仍在乡下教书的我羡慕不已。几年后的一个冬天的下午,天气很冷,还下着小雨,他转了几趟车,跑了几百里到我所在的乡镇中学,要问我借几百块钱盘缠,到温州去打工。此时的他脸色暗沉、神情沮丧,原来他在县城受到谄害,堵气停薪留职,老婆也不理解他,他身无分文出来,问了身边几个朋友,都支支吾吾搪塞他,只能跑到我这里了。翌日上午我送他上了班车,看着他穿着臃肿的棉袄转身远去,心里真为他捏一把汗。他总算在温州立住了脚,找到了一家企业报做编辑工作,工作之余还兼职做家教。凭着多年的文学积累,他发展得不错。但在繁华的异地他乡,他肯定会想家,想自己的妻儿,这里尽管灯火璀璨,但没有一盏是为他点亮的,他在半夜醒来常泪湿枕巾。整整在外面漂泊了十年,直到原单位请他,他才体面地回去。他吃了很多苦,我想起他曾经创办“泛舟”文学社,是文学这叶小“舟”,让他“泛”过了那十年艰难岁月,才成就了如今的新闻“笔手”和讲座“专家”。</p> <p class="ql-block">  周小平和我一起分在渝水区姚圩镇任教,后来他改行到城里企业任职,但好景不长,随着国企改革,他下岗了,成了无业之人。他一个人租住在砖瓦房里,四壁有些地方漏风,灯光昏暗,他静下心来,支起书桌,铺纸、蘸墨、临帖,渐渐在字里行间凸显自己的个性和气息。而在冬天的夜晚,他的屋子里没有空调,听着窗外呼呼的北风,全身发冷,手指僵得几乎握不住毛笔。他屏神敛息,墨汁落在毛边纸上,慢慢濡散开来,他听到了墨汁顺着纸纹走动的声音,像月光的脚,走在大地上,那么温柔,又那么广袤。他的作品入选国展,加入了中国书法家协会,创办的书法培训教出了13位书法研究生。更可喜的是,近几年来,他创作古诗词近百首,成为诗书并进的艺术家,正如《诗书嘉年华》对他的评价:“对他来说,如果把艺术比作一只美丽的飞蛾,那么书法是鳞翅,文学是鳞翅上的金粉了,阳光下沏,鳞翅抖动,金粉飞扬,这才是作为艺术的完美境界。”</p> <p class="ql-block"> “一头扎下去/一段默默蕴蓄的青春/一朝拎出来/一串丰硕饱满的红色姓名。”当我读到这首题为《红薯》的小诗时,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正是我的这些同学的真实写照吗?他们是励志的典范,是我学习的榜样。谁能想到,憨厚且笨嘴拙舌的周德根,能做到宣传部的常务?谁能想到,当年不爱说话的毛文军,竟弃教经商,成为亿万富翁?他如今说话仍然温文尔雅,看到美女仍会脸红,真正的儒商。而“儒”,是经文学的阳光雨露并在漫长时光里涵养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  曾经坐我前排的谢小梅,学习勤奋,成绩优异,秀江之水养人,她在三年中长“开“了,由一根小枝条,绽放出嫩叶娇花。前些天与她聊天,才知道她当年努力读书,是想以出色的成绩而保送到宜春师专深造,拿到大专文凭。可惜运气不佳,前几届都有保送的名额,偏偏我们这一届没了。她的话让我敬重,又让我沉重。我们这些师范生,为了生存和发展,后来都利用业余时间,挤进了没有围墙的专科、本科深造,这种文凭在社会上很受歧视。有教育学院脱产学习的指标下来时,我们没有门路;公开选拨人才时,要全日制大专文凭才能报考;等到所有本科文凭都可报考时,我们已经考不过年轻人了。改行呀,调动呀,职称评聘呀,提级呀,甚至由小学上调初中任教,都受了很多掣肘和委屈,却偏偏是义务教育的中坚力量。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可以说是一生崎岖,每个人都有一部心灵痛史和奋斗史,用“中师生”公众号里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教育之大幸与个人之不幸。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都干得不错,每个人都了不起。 </p> <p class="ql-block">  我从教 18年后,最终调到城里并进入机关工作。目前我的同学有的已经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有几个女同学已经退休了,我也进入了职业生涯的末期,我很珍惜现在坐在办公桌前的工作时光(做自己喜欢的事,做一点真实的事情),就像一根长长的甘蔗,仅剩下最后一节了,我要细细的咀嚼和品尝,这最后的甜。我每天走路上下班,经过一个教堂,有时会听到教堂的钟声(这让我想起曾经的化成晚钟),似乎是对我当前职业生涯的隐喻。我想,曾经的宜春师范,往小里讲,她给了我一个饭碗;往大处讲,她给了我一个平台,让当年年轻的我充满各种可能,所以我应该感谢我的母校。</p> <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来,我曾几次偷偷来到母校回访(不打扰宜春的同学),每一步都踩得生疼。与学校隔江对望的仍是化成岩,但看不到它的真容了,因为沿着化成岩的山势修建了豪华气派的化成禅寺,楼宇层层递进,将化成岩遮挡于身后,寺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鼎盛,确有“僧居罗上下,钟声答晨暮”的气象,但“江南一胜”和“天然图画”的美誉,只能活在文学和想像中了。而我们的宜春师范早已合并,改作了宜春职业技术学院,现在学院又搬到别处高就,她已彻底“沦落”为一所中学了,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在校园里打打闹闹,对我们这些“行行重行行”的人,不屑一顾。在偌大的园子里,我看到那些熟悉的老建筑,还兀自伶仃在校园一隅,40年了,她们神情落寞,在风雨中静默(听说我们的教学楼已成了危房,准备拆除)。我来到504教室,抚摸着墙壁、窗台、黑板和课桌,蒙蒙中听到老师在点名:25号;我听了一个叽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响亮地应答: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