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5年夏季,我以495分的高分上了高中分数线,按这分数,能进入本县的重点高中诸暨中学,然而我的心情却很沮丧,上初中中专才是全家人一直期待的,而我却因2分之差没考上。那时考上中专就可以享受免交书学费,毕业后包工作分配的待遇,相当于捧上了铁饭碗,还能早日减轻家庭一份负担。若上高中,家里继续供养我三年,每学期又得支付一笔“巨额”的费用,当年二三十元的书杂费对大多数刨地为生的农民而言,是一笔压力不小的负担,况且三年后能否考上大学?这当然是个极大的未知数。</p> <p class="ql-block"> “中专没考上就去上高中吧,家里会千方百计供你去读的。”靠种种田卖点柴维系一大家子生计的母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母亲平时没少叮嘱我们姐弟,“要用心读书哦,不好好读书就要扛锄头担料吃苦头的。”我深知母亲的不易,心里更是难过,懊恼自己这次考得不上不下,害得母亲左右为难。我的母亲起得更早了,山里的稻田都分布在大山的坳坳洼洼里,我家的稻田远的在十里之外的木勺(在东阳冷水湾附近,因路边有一巨石酷似木勺而得名),近的前坞,成塘基离村也有三里,五里之遥,都需要翻山越岭走山道。田家无闲月,农人无闲时,夏季更是船山人的农忙时节。山区气温低,船山一年只能种一季稻,端午时节插秧,十一国庆节时收割。夏季母亲不仅要去远远近近的稻田里治虫,灌水,还要爬高高的山岭,给栽坡地上的番薯、玉米担料铲草,施肥,撸行,每一样农活都是体力活。尤其是担料,山路狭窄难行,弯来绕去,不是上脚岭就是下陡坡。我和弟弟常先把锄头、两支锄之类的农具扛到地头,帮着拔草挖坑埋肥料,母亲则一趟又一趟往返于家和坡田,挑着两大桶猪肥料颤悠悠,喘吁吁,走一段用搭拄拄着担子歇口气再走,终于爬上牛背山尖下的上棚九行头时,体形娇小的母亲常常忍不住揉揉压斜的肩膀,嘀咕一句“真吃力啊,上天宫顶一样啊。”但母亲还是常常开心地夸父亲分地时抓了个“好勾”,九行头在山里是难得大而平整的一块好田,田坎角头少,好干活,高点远点也划算,况且它还不是山里最高最远的地呢。山里的空气是十分清甜的,山里人的生活却是百般艰苦的。田畈生活稍得空,母亲就去百丘畈自留山上割柴,柴割了一把把摊在山岗上。“六月不愁无日头”,割的柴曝晒七八天后叶子枯黄了,母亲就用稻草结绳,或者就地取材,割几根山上的葛藤,将柴捆成圆柱似的一捆,用粗绳索拦腰绑紧后一担担挑回家,不久,我们院子东边的小山背上又多了一个高高的柴蓬。</p> <p class="ql-block"> 一日,我和弟弟跟着母亲在樟桃坞番薯地铲草时,母亲看着我说:“明天上卢市,你跟着妈拉一车柴去卖点钱,给你置办上学用的被子,毛巾脸盆啥的。”母亲本是阳畈人,娘家在东阳上卢楼店,嫁到山里多年,虽然学会了割柴,爬岭挑担,但推独轮车卖柴还是门外汉。以前父亲在家,赶上卢市卖柴卖山货大都是父亲的活,那年父亲去了他老同学许宝星的工地,远在黑龙江,几个月没一封信。事实是吃不了苦的父亲,耐受不了双鸭山太过寒冷的天气,干了不到一个月就不辞而别,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那时,船山村只有我家隔壁的行东叔叔家安装着一部公家的电话机,一个黑色的手摇的座机。当许宝星打电话来询问我父亲的情况,行东叔吩咐他家人“先不要讲,不要声张,晓玲考上高中了,东香知道这事更要急死的。”然而这种事岂能瞒得多久?我母亲表面上不露声色,照常起早摸黑干着该干的农活,但有好几次晚饭后母亲在切猪草时,我看见母亲边干活边悄悄的抹泪,而年少的我根本不懂如何安慰母亲,只能在心里陪着母亲一起忧伤……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卖柴,可以帮衬她下岭时“把车”和平原上的上坡路拉车。第二天,睡梦里的我被母亲轻声唤起,匆匆扒拉完一碗热好的米饭,母女俩追着蒙蒙亮的晨光出发了。母亲一米六不到的个头,身板细廋,力气也不大,独轮车推得东倒西歪的,小小的我挡在车前背贴着独轮车头,双手反转紧紧扶着车头上的一根横档木,用力往上抬,既起了刹车的作用,又稳住了车身。路上母亲用羡慕地语气叙述着,村里的顺香,满妹,初光,德娥,福兰等几个婶娘,有的身板高实,有的长得粗壮,可以轻松挑二百斤的柴担,感叹自己气力太小,去上卢只能担八十来斤柴,到手才一块来钱,常常连一角五分一碗的馄饨也舍不得吃。有时柴不“换顺”(东阳方言,东西不畅销之意),担着柴转好几个村子才脱手,人饿得头昏眼花,手脚发软,就去上卢馄饨摊的长凳上歇一歇,招呼摊主买一角钱的馄饨。馄饨摊的老板对买半碗馄饨的山里人已司空见惯,热情地在半碗馄饨碗里舀满汤,偶而多捞点馄饨皮碎。几个味美的馄饨,一碗热腾腾油闪闪的馄饨汤落肚,人又一身力气了。今日咱独轮车推柴,应该有二百来斤,卖了柴,山头杜(狮山杜)买碗馄饨尝尝,听说山头杜的馄饨比上卢馄饨还好吃呢,肉馅儿又大又圆润,很“富丝”相。我闷声不响的听着,此时馄饨的诱惑已无法抵消我肚子里的小委屈,谁让我摊上个“阳畈”的娘呢,村里和母亲同名的东香姑姑,她推独轮车卖柴,才不需要她女儿把车呢。母亲手劲这么小,会不会一个不小心,柴车翻落路边的溪坑里去呢,可千万不要滚到陡峭的凉亭岭旁的深涧里啊,我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担忧着,一点也不敢松懈……</p> <p class="ql-block"> 我在前面低头拼力把着车,母女俩跌跌冲冲的下了凉亭岭,过了凉亭脚的洞桥,山路顿然平坦,路旁的溪涧看着也不再那么深不可测的令人惊悚。贴着山脚的山路松爽走了三里多,走过高高横在社姆溪上的金洞桥(船山人称新桥,比凉亭脚洞桥建造的时间晚,据说船山有一个小地主,膝下无子,为了求子捐钱建了这座颇为壮观的石桥,大大方便了船山及邻近村里人出行。)就是东阳平原。母亲的目标是上卢以北的东山头村,说那个村架索粉人家多,对柴禾需求大,而且路程也比上卢稍近些。出宅公下村一路平坦,途经上社姆村,岩托头凉亭一路往南,在狮子山北侧向西拐,过了后溪村,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塍路,两边都是已插上晚稻秧的稻田,间隔着几个开满白色荷花的池塘,推着柴车走在窄窄的田塍路上磕磕绊绊的,我在前面一会儿扶,一会儿拉,终于来到一个村庄。村东路口石头围墙的一长排房屋写着东山小学的字样,学校西边有一个大操场竖着两个篮球架,经过操场往西有一口绿绿的水塘,塘边路旁已停着三辆装满柴的独轮车。卖柴的人我们并不认识,听口音猜测是盛庄梅坞一带的岭北人,其中有一位也是个女子,看似比我母亲年轻几岁,短发,精明利落,她的柴看起来又粗又匀称。盛夏的平原,即使早晨,日头也热辣辣的,卖柴的山里人也顾不上热,就在烈日下等着买主。我新奇地四处张望着这个陌生的村庄,发现这里的房子都用石头垒墙,而且叠墙的石头是金黄色的,每一块石头都相当平整,垒的石墙缝一条条似平行的波浪线,甚为优美。房子北面不远的矮山背上,横着好几排白白的索粉帘,空气中似有隐隐约约的米粉香飘来。当初年少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后,我竟然和这里的石头房,索粉,东山村结上不解之缘,那排石头房的学校,是我的公公楼茂福亲手建造的,我公公叠石头的手艺是东山村里数一数二的。也许人生一切早有伏笔,只是身处其中时总是迷糊的。</p> <p class="ql-block"> 东山石头屋</p> <p class="ql-block"> 终于三三两两走来几个人,围着四辆柴车转了转,评头品足一番,说哪车柴比较“燥”,哪车柴“棍”(柴杆子粗的意思),几轮讨价还价,一男一女两车柴被买走了,两块五一担。而我们的柴是今年新割的柴,他们的评级是“燥不过芯,柴也勿棍”,没人瞧上眼。又等了一会,还是没人买,母亲瞧着我汗津津、蔫嗒嗒的模样,说“我们村的宝仙姑姑嫁在东山头,就住在这附近,我去给你讨杯水喝。”不等我回应,母亲就沿着操场小溪西侧向北走进一户门朝东的石墙屋,一会儿功夫,母亲就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捧着两团白白的米团来了。母亲说:“宝仙阿娘真客气,硬塞给我两段“索粉生”(索粉蒸熟未晾晒成粉干称索粉生),让我们当点心,你快拿去尝尝。”我平生头一回见索粉生,细直的米粉丝像一簇搓成一团的白棉线,捏在手上软软的,热乎乎的,透着淡淡的米香味,咬了一口,只觉软软韧韧的,又香又有嚼劲。我喝着水三口两口吃下一大段索粉生,转头却发现母亲一口没吃,母亲掏了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包了索粉生放入挂在车上的巾包袋。不用说,妈妈要带回家给奶奶弟弟尝尝啦,我不禁有些害臊起来。不过,那段带回家的索粉生结局并不美好,回家后,母亲见凉透的索粉生硬梆梆的,就自作聪明把索粉生放入水中煮,谁知索粉生一煮竟化成一寸寸的米粒状了,弟弟和奶奶边喝边嫌弃地说像喝冷饭粥。多年后我的东山头妈妈(我婆婆)告诉我才明白,索粉生毕竟不是干索粉,不耐煮,倘若蒸一下吃仍然很香很好吃的。</p> <p class="ql-block"> 临近中午,另一个没卖掉柴的大伯起身推着柴车走了,母亲说:“我们也走吧,拉到上卢那边去卖。”“荣生大嫂,你今日来卖柴哇,荣生大哥怎不来呢?”这时一个细高个子的男人边叫着边朝我们走来“哎,是品正兄弟呀,你荣生哥出门了,去了黑龙江。”母亲答应着。“柴什么价钿,多少钱一担?”“两块五一担。”讨高价不折本,母亲肯定这么想的。“好,推我家屋里去吧。”这不是遇上救星了吗,柴好歹也不看看,价也不还一下,我心里乐开了花,快手快脚地帮母亲扶起柴车。母亲则俯下身利索地把柴车的绿背带往后颈一套,两手抓起车把,双脚使劲一蹬推车往品正叔指点的方向走。品正叔家沿着小溪走几脚路往东就是,卸柴称重,品正叔每次都把秤杆扶得平平的,总共二百二十八斤,品正叔递给母亲五元七角,母亲推托着,“给五块五就行”品正叔说“您拿着,就得五块七。”旁边站着一位婶婶拉着脸,紧紧抿着嘴,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趁品正叔搬柴叠柴的间隙,母亲对我说“咱们得赶紧走,赶去上卢市买东西。”说着推起空车,走得飞快,逃也似的往村南上卢方向奔,我须得小跑跟上。快走出东山村口时,听见品正叔在后面大声叫“荣生大嫂,你们跑那么快干吗,吃了点心再走哇。”“不了不了,下次吧。”母亲嘴里说着,脚下还是走得极快。母亲后来告诉我,她当时担心品正婶反悔,不买我们的柴,那岂不麻烦啊。</p> <p class="ql-block"> 可我们终究让品正叔追上了,他双手使劲拉着独轮车头,不让我们走,“点心食食扣,点心食食扣也,快午饭了,你们肯定也肚饥心空了。”盛情难却,实在拗不过,妈妈只得把车停在路边,不情不愿地跟着品正叔往回走。还未进门,刚才那位沉着脸的大婶却满脸笑容迎了上来“荣生大嫂,快进屋,坐下喝点水,吃碗点心。”说着领我们来到八仙桌边,桌上已摆着两大碗鸡子炒索粉,热腾腾的正冒着香气,鸡子饼烤得黄黄的覆在上面,白花花的索粉香喷喷的。那时人的肚子没油水,虽然我刚吃了一大块索粉生,干完一碗索粉还是游刃有余的,何况这炒索粉又如此鲜香。吃着炒索粉的时候,品正婶满怀歉意地笑着说“荣生大嫂,对不住你,我也是刚晓得品正以前去船山割柴,食宿都在你家的,那时你们待他很好的啊!”原来如此,我才依稀记起小时候某年冬季,确实有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叔叔住在我家,每天起早落夜去山里割柴,和我们一口锅吃饭。七十年代,东阳阳畈人为了省钱,常常会去岭北一带的山里判柴。一小片山,双方到场毛估可以砍几捆柴,五角钱一捆,一捆干柴大约五十斤的量,然后商定多少钱。一般估计比较宽松,割了柴往往超乎预判,那些个就是赚钿,再赚点割柴的苦工钿,因此东阳平原人去山里判柴在当年相当盛行的。近几年随着改革开放外面赚钱的方式更多了,已不见有人去判柴。</p> <p class="ql-block"> 吃罢香喷喷的东山索粉,辞别热情似火的品正叔婶,母亲领我去上卢供销社买了一床呢毯子,粉红色的。“草席子,脸盆牙膏牙刷下回买吧,钱也没带足。”母亲羞涩地拍了拍两只瘪瘪的衣袋,我知道家里也根本没有闲钱让母亲带。母亲最终也没让我吃上山头杜馄饨,回船山路过山头杜村时,母亲问我:“索粉生好吃吧?”“好吃的。”“鸡子索粉香的吧?”“香啊!”“吃了这么多好吃喷香的索粉,山头杜馄饨咱下回再来尝吧。”本来暑假小孩跟大人去赶上卢市,买两三个阳畈才有的香瓜,吃美味的上卢馄饨是保留节目,但那天我已被东山索粉撑得胃胀肚圆,没吃上馄饨也不觉遗憾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