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短篇小说）/金帆

龙虎山辰寅书画院.手绘客厅山水

三月是个好季节，山间的花儿开得满满当当的，西天的黄昏像打散的彩色颜料，在漫漫地荡开去，十八岁的梅子就从这灿烂的风景里走出来，嘴里唱着歌儿，很动听的。

三月里咯三月三，小妹妹采花哥放羊。

南面坡上羊啃鲜，不见放羊的情哥郎……

正唱着，梅子细细的腰际忽闪了一下，就被人野蛮地掳进林子里，做了男女间的勾当。

当时，梅子手足脚蹬，哞哞乱叫，宛如一头顶架的小母牛，渐渐地就乏力，瘫如稀泥，只一袋烟工夫，十八岁的梅子就从一个鲜活的黄花闺女演变成道道地地的乡里小妇人了。

奔回家，梅子就躺在床上乱滚，把头往床沿上往石墙上砸。妈拢住她，龇牙咧嘴喊，梅子梅子，想开点，就当是叫癫狗咬了一口，莫往狭路上寻思哩！妈的脸吓得煞白，如同触电一般。

村里男人女人都来归劝，窗格上也挂满了脑壳，都摇头，摇出串串叹息，说好一朵鲜鲜嫩嫩的花儿，啷咯不小心就叫猪给嚼了呢，真是可惜了。

梅子哥黑着脸往外撵人，去去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亏她有脸皮回来，死了干净。

夜里，梅子抖得更厉害，一张脸贴在地面，哧呼哧呼大口抽喘，脸蜡黄，披头散发，手脚痉挛得一抽一抽。老爹请来郎中二癞子给梅子治病，二瘌子捏捏梅子的筋脉，脸上顿时堆了严肃，说，老哥哥，快些烧香点蜡吧，梅子怕是有仙家附体了，梅子成了女仙哩。

果然，二瘌子郎中的话给验灵了，一会儿梅子就不是往日的梅子了，先是喉咙里往外打嗝，一串一串的，然后手舞足蹈，飘飘如仙，嘴里一会儿男腔一会儿女调地吟唱。家人一听，顿时毛骨悚然，原来，梅子嗓子里发出的都是已古多年的家族老辈人的声音。爹妈扑通扑倒在地，连连磕头作揖，归劝的村人也受了感染，纷纷趴下。一时间，屋子里顿时多了诸多的神圣了。

梅子哥不信这一套，一根绳子丢过去，说，还嫌丢人现眼得不够么？趁早，你去死哟。话音刚落，老爹一巴掌把他啪出门槛，说，你个婊子崽，除了一张嘴老，晓得个屁。你妹子已不是凡间女子了，你，你给老子跪、跪下！

此时，梅子已不晓凡间尘事，沉浸在仙境之中了。

转日，梅子哥突然不省人事，两眼翻白，猝然倒在菜地里，眼见就要准备后事了，爹妈老泪纵横，烧了黄纸点了香蜡，身子压得低低的给女仙梅子磕头。梅子端坐中堂，口念仙语，手画阴符，突然尖叫一声，似从地府重返阳间，说，哥是掘了后山坡上的野坟，惹恼了山间野鬼，一把黄纸灰入了哥嘴里，顺一口冷水。说现在没事了。一会儿工夫，人果真悠悠醒来，如惹梦里走了一趟。一打听，梅子哥居然真的是掘了后山的野坟，贪了那一堆上好的青砖。

此后，梅子名声大振，方圆几十里都晓得竹溪村有个能驱妖捉魔、妙手回春的俏丽女仙，便都引了病人前来求治。

这一年，日本鬼子已啃去大半个中国，从南京一路开杀到了赣江以北。梅子却不晓得日本人的厉害，依然腰缠仙鼓，扑了一张粉粉的红脸，赴五里远的村庄要给一位病魔缠身的老妇驱邪医病。刚上山坡，白塔河堤上便枪声大作，梅子惊恐地钻入茅草丛里露出了两只眼朝外探去，就见一个精悍汉子在河堤上颠跑，一拐一拐显了吃力，且浑身是血，显然是叫子弹咬住了。那精壮汉子一拐弯跑上了山坡，梅子终于瞧清，汉子是抗日游击队里的人，曾到村里做过抗日宣传工作，梅子是认识的。

那日，梅子正待出门，就见汉子堵在门口，且瞪了一双牛眼，脸间也堆满严肃。汉子说，举国上下，男女老少都在抗日救国，你还装神弄鬼，不嫌丢人现眼么？

梅子说，你抗你的日，我做我的法，目标都一样，救灾救难哩，这你都不懂么？

汉子说，我一根绳子捆了你。

梅子甩着腰鼓咯咯咯地笑，好狗不拦道，闪一边去哟，便神仙般地飘出门去，把那汉子气得浑身直哆嗦。

现在，汉子就在眼前，梅子不去多想，窜出草丛，一把拽住汉子说，大，大哥，快藏进来！

汉子一惊，见是一个小女子，脸色陡变，不要命么，后面有鬼子追杀，你快躲回去，万万不可露面。梅子突然似有千斤之力，甩手一推，汉子就跌进草丛，自已撒腿就朝另一个方向奔去，边跑边敲腰鼓，咚咚咚地在山间回荡。

鬼子忽见一花姑娘在前方晃动，眼睛猛地发绿，如同野狗遇上一砣鲜肥的肉。当时，汉子猝不及防，跌倒时已昏然欲睡，待他醒过来，顿时明白一切，心里一揪，抱住脑壳呜呜直哭。

几日不见梅子踪影，爹妈四下里派人寻找，仍杳无音信，便料定梅子凶多吉少。

数日后，梅子突然半夜里扑倒在家门口，人已憔悴得不成样子，只剩一层空空的壳。梅子与妈哭抱作一团，叫出两腔人间悲哀。

从此，梅子不再念经做法了。

天渐渐冷下来，梅子的肚子竟一日日见鼓见胀，爹妈顿时云里雾里，乱了手脚，问是谁人下的孽种。梅子无泪，脸也木然，如何盘问就是不答，家里便忙着托人提亲，一碗水泼在地里，再也盛不回来，不如趁早挖个坑给水一个去处。

梅子摸着肚子冷冷地说，给我一根麻绳吧！

爹妈心里顿时寒了，若揣了块冰。以后不提说媒嫁人的事了。

春暖花开的日子，梅子产下一个丑儿，丑儿一日日见长，梅子一日日见衰，几十年过去，梅子从没嫁人。

丑儿其貌不扬，五短身材，没人知道是谁在梅子肚里做下的种，梅子从不提及，自然没人敢去打探。小时候，有人戏丑儿，丑儿不恼，脸上笑嬉嬉的，却趁人失了警惕，瞅准时机就会把手掐住别人传种接代之物，若出串串狗样的嚎叫。

这以后，村人都晓得，说，这小杂种并非是个善人哩。

果然，丑儿在村里创办了一家工艺草编厂，报纸上把他喊成农民企业家，威风全叫丑儿独占了。丑儿的生意日见兴旺。没几年，竟与日本人搭上了脉，洋里洋气到日本观光取经数日，回来时，竟在鼻梁下蓄上一撮仁丹胡，活脱脱一个日本货。村里细伢嫩崽觉得新鲜，撵着丑儿屁股喊，日本鬼子进村啦！

当夜，梅子便悬梁自尽了。

没人弄得清白，守寡几十年，好不容易把丑儿养大，丑儿生意又正风光，正是老年享福的时候，谁曾想，丑儿刚从日本归来，就走了黄泉路，这人世间的事真是没法弄得清楚。唉唉，都摇头，且摇出串串叹来。

不久，有一个老官人悄悄来到村里，久久地立在梅子坟前，临走，在坟上掬走一把黄土。有眼尖的女人咬住旁人的耳根子说，瞧清楚了么，那老官人哭了，很伤心的样子哩。

村人细细瞧去，那老官人顺着白塔河晃上山坡，一拐一拐的。

山坡间有只鸟在啼叫，苦也…苦也……

金帆，1962年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工艺美术协会会员，鹰潭市美术协会副秘书长，鹰潭市龙虎山美术协会秘书长，鹰潭市余江区美术协会副主席；龙虎山画院执行院长。1980年四川第二航空学院三团服役；曾任广州《岭南精英》、杭州《新视觉》杂志社执行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飞天》《延安文学》《百花洲》《创作评谭》《星火》《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学家》等全国百余家重点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400余篇；采访马云，任正非，郭台铭等近百余名风云人物，并撰写人物专访(报告文学)200余篇；中篇说《古镇秋月》获2004年江西省政府第五届谷雨文学奖；中篇小说《城市风景》获2005年共青团中央、全国青联首届鲲鹏文学优秀作品奖；短篇小说《那晚钟声格外响》获2002年广东省第三届期刊（小说）评比二等奖；中篇小说《青春祭》《古镇秋月》、短篇小说《今夜月儿圆》分别荣获鹰潭市政府1990年至2005年文艺奖励基金首届、三届、五届优秀作品奖。朗诵诗《海浪中 有一群中国龙》荣获鹰潭人民广播电视台1989年“庆祝建国40周年”文学征文一等奖。共获文学奖项40余次，其传略收入鹰潭市志系列丛书《鹰潭市著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