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词》与《芙蓉女儿诔》重读《红楼梦》75

冯子由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便写：“……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可见，此书是一本为女儿立传的书。纵观大观园的历次诗会，夺冠者不是宝钗，就是黛玉，亦或是湘云，宝玉总是落末位！ 本回不同以往，大观园的公子们，贾宝玉、贾环、贾兰，在贾政组织的“赛诗会”上，各显才华。结果宝玉独占鳌头，他的一诗（姽婳词）一诔（芙蓉女儿诔）展示了他过人的才华！ 为什么曹公要安排这样一场诗会？笔者理解，大观园的群芳即将陨落，作为大观园的护花使者，宝玉要一一葬花了！ 让我们按顺序一一道来： 　　话说王夫人处理完晴雯和几个小戏子的事后，便来回贾母。 王夫人对贾母说，晴雯一直“病不离身”，得了“女儿痨”！她“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然后，又说那几个小戏子“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家里丫鬟太多，自己做主把她们都放出去了。 贾母听了，点头称是。只是贾母对晴雯的看法与王夫人不同，贾母说“我看他甚好”！还说晴雯的“言谈针线”方面，别的丫鬟都不如她。 王夫人马上提出不同看法：“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第一次公开当面与婆婆唱反调！ 王夫人还说：“……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王夫人已经不是贾母眼里的“木头人”了！婆媳之间的“暗斗”逐渐演化为“明争”！ 王夫人顺势告诉贾母，她已经自作主张，从自己的月钱里拨出二两银子，给袭人“涨工资”了！目的是让袭人对宝玉越发尽心！——王夫人明确告诉婆婆，我已经先斩后奏了！ 贾母有涵养，听后不但没生气，反而笑着肯定了王夫人的做法。 王夫人又说，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宝玉，又如何带宝玉、贾环、贾兰出去逛。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此时，“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迎春要出嫁了！凤姐精神好多了，也过来请早安，伺候早饭。 王夫人问凤姐儿：“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王夫人叮嘱凤姐儿，宝丫头“那孩子心重”，别得罪了亲戚！ 　　王熙凤对王夫人说，薛妹妹可能是因为夜搜大观园的事而离开！凤姐儿还说：“……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凤姐儿也赞同宝钗的做法，宝钗果然是有心人！凤姐儿再一次提起查抄事件，表明了自己反对自我抄家的做法！ 王夫人觉得凤姐儿说的有道理，但仍然不放心，便把宝钗叫来，命她进大观园居住，劝她不要“疏远了亲戚”！ 宝钗的解释很有道理：第一，母亲老了，需要照顾；第二，哥哥将要娶嫂子，我要帮助做针线活计；第三，大观园东南上小角门，为方便我回家而常开，不安全；第四，大观园里人越少，王夫人可以越少操心！ 宝钗对王夫人表示了“决意辞去”的决心，并劝告王夫人：“……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 宝钗真是精明啊！她已经看清楚了，荣府这次自我抄家的严重后果，为躲开这是非之地，她有条有理、滴水不漏地说出四个理由，说得王夫人与凤姐儿无话可说！而且，还不忘给她的姨妈王夫人出主意！ 这一段还给了读者两个重要信息：迎春将要嫁给中山狼孙绍祖；薛蟠将要娶悍妇夏金桂！迎春和香菱的厄运到了！ 　　说话间，跟着贾政外出的宝玉回来了，宝玉得意地向贾母和王夫人显示，他和贾环、贾兰收获的礼物：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都是梅翰林、杨侍郎、李员外送的！还有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是庆国公单给宝玉的。 “贾母看了，喜欢不尽”！宝玉心里惦记晴雯，对贾母谎说自己骑马颠的骨头疼，贾母叫他赶快回去休息。 麝月与秋雯带了两个小丫鬟来接他，宝玉让麝月秋雯先带着礼物回家，自己带着两个小丫鬟随后。不提。 　　话说贾政正与众清客幕僚们“谈论寻书之胜”。贾政忽然想起一个“好题目”，他认为是“千古佳谈”！大家都很感兴趣。于是贾政开始讲故事，也把宝玉、贾环、贾兰叫来。 在讲故事之前，贾政先出题目：大家根据故事的内容，为主人公林四娘写一首挽词——姽婳词，中心思想是“风流隽逸，忠义感慨”。 这就是已知素材、已知立意的命题作文，近些年来，高考作文经常有这类题目。 贾政的故事大概内容是： 东汉末，有一位被封为恒王的王爵，出镇青州。这位恒王好武又好色，于是，他选了许多美女，组建了一支“娘子军”，每日习武，“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其中有一位“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的女人，恒王非常欣赏她，并提拔她为统领，“统辖诸姬”每日练武！人们称她为“姽婳将军”！ 众清客都说，“姽婳”与“将军”相结合，很是“妙极神奇”且“妩媚风流”！“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接着讲故事： 黄巾赤眉起义爆发了，恒王轻敌，认为是“犬羊之辈”“不足大举”！便亲自率轻骑进剿。不料“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 恒王一死，青州的文武官员都慌了神，打算献城投降！ 林四娘闻得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者，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群情激昂：“愿意！” 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贼营，攻其不备，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敌阵发现只不过是几个女人，逐加强兵力，一举把林四娘等全部诛杀！此举成就了林四娘的一片赤胆忠心！传至朝廷，“天子百官，无不叹息”！ 贾政讲完，大家都受感动，说值得“大家挽一挽才是”！ 　　贾政要求大家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早有人取了笔砚，贾政要求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各做一首：“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三人各自去思索。 贾兰做的是七言绝句，第一个做完：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僚看后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当然很高兴！ 笔者认为，贾兰的挽诗写的确实不错，既写出了林四娘的妩媚风流，也写出了她的忠肝义胆，符合立意！ 贾环做的是五言律诗：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盛赞：“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 确实更佳！不但有风流和忠勇，而且“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一联，更写出了林四娘的心里活动！ 儿子、孙子都这么有才，贾政心里很是得意，口中仍要“凡尔赛”一下：“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 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 　　弟弟和侄子都写出来了，并且得到大家的盛赞，剩下就看贾宝玉的了！此时的宝玉还没动笔，清客们说：“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这帮清客幕僚都是“专业捧哏的”！ 宝玉对这个命题作文有自己的见解：“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 众人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盛赞宝玉“老手妙法”“立意不同”！必定是“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宝玉刚刚有个想法，众人就吹捧起来了！ 红学家普遍认为，宝玉的这首《姽婳词》与白居易的《长恨歌》有异曲同工之处，从全诗的意境，到行文风格来看，可以说是一篇简化版的《长恨歌》！ 笔者也认为，宝玉不用格律诗而用古体诗形式，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姽婳将军的故事体量很大，过程曲折，再加上作者需要抒发对林四娘忠勇精神的崇拜、欣赏、惋惜等丰富的情感，最多八句的近体诗不足以包容如此丰富的内容；只有长篇歌行体古体诗才最适合！ 宝玉采用古体诗的想法正合父亲贾政的心思！于是，贾政提笔说：“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的！” 于是，在众人的吹捧下、在父亲贾政的讽刺挖苦、催促下，宝玉开始念自己写的诗。 让我们也跟随贾政以及清客们的评论，一起欣赏宝玉的《姽婳词》（注意有红学家认为，贾政与清客们的评论都很到位）： 宝玉只念第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就摇头说“粗鄙”！在众人的劝解下，宝玉继续念下去：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以上六联十二句是《姽婳词》的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写出了“姽婳将军”的缘起：恒王好武又好色，不喜女子“舞”，只喜女子“武”，于是，妩媚风流的姽婳将军就诞生了！作者用“俏影红灯里”“口舌香”“娇难举”等词，描写了女将们在不打仗（“眼前不见尘沙起”）的状态下的妩媚、娇羞。“不系明珠系宝刀”一句，表明女将们既爱红装又爱武装！妩媚中有刚强，刚强中有妩媚，满足了“风流隽逸”的立意。 　　只前四句就惊艳了大家，清客相公认为，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体”！众人皆称赞写得出神入化，似乎是宝玉也在女将队伍其中！ 第五句开始转韵，清客们认为“更妙”“流利飘逸”“绮靡秀媚得妙”！ 第一部分结束，“起合”有了！ 贾政又催促宝玉：如何“转至武事”上来！宝玉垂头想想开始“转承”，宝玉念道：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断断，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以上五联十句是第二部分，故事转到战场。第二年流寇“走山东”，恒王帅兵围剿，两战都不成功，自己却搭上性命！恒王死后的战场描写太凄惨、悲壮了！比如，“日照旌旗虎帐空”一句描写，军旗倒了，营帐却空了！“青山寂寂水断断”，青山寂静无声，水流断断续续，烘托出一种孤寂、凄凉的氛围。雨水淋在白骨上，鲜血染红了草地，清冷的月光下，只有鬼魂守着尸体！宝玉渲染好！此段突出了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的惨烈与悲哀。 　　众人连连称“妙”：“好个‘走’字”！“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 《姽婳词》第二部分交代了恒王上战场的情景。以后，故事又转向对林四娘的描写。 宝玉开始从对恒王的描写转到对林四娘的描写：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 以上八联十六句是《姽婳词》的第三部分，写恒王死后，姽婳将军率娘子军上战场的情景，把女将们的“忠义感慨”写得荡气回肠！ 那些男子汉将士们明哲保身，眼看着青州就要拱手相让给敌军！谁想到，忠义之士却出现在闺阁之中！恒王最宠爱的林四娘——姽婳将军，挺身而出，号令一众“秾桃艳李”奔赴疆场！马鞍上有她们悲痛的泪水，夜色里，越发显得铁甲刺骨冰凉。——此处宝玉的笔触饱蘸悲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处再一次加深《红楼梦》全书的立意：“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也！ 然而，胜负自难料！女将们都发誓，报恒王之恩，替恒王报仇，知道此去有死无生，却依然奋不顾身！ “贼势猖獗”，结果是“柳折花残”，女儿们全部香消玉损，死于疆场！宝玉感慨道：“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她们都是青州的女儿，她们的灵魂永远依附在城郭上空！——慷慨赴死，只为大义！战争残酷，谁来怜香惜玉！ 《姽婳词》的第三部分，把贾政给的立意“忠义感慨”，写得非常饱满！ 　　众人都是说：“铺叙得委婉！”贾政却认为，再说就累赘了！于是，宝玉开始念《姽婳词》的第四部分：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这最后一部分，完全是宝玉的抒情，青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朝廷，天子惊慌而恼怒，满朝文武竟无人敢于挺身而出，为国分忧！一群堂堂须眉，都不如那闺阁弱女子林四娘！宝玉为林四娘“长叹息”，叹息她那极致的“风流隽逸”，叹息她“士为知己者死”的忠勇，更叹息她为如此腐败无能的朝廷，死得不值得啊！ 宝玉念完《姽婳词》，众人都大赞不止！贾政心里当然得意，笑着又“凡尔赛”一下：“虽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 贾政对宝玉等三人说：“去罢”。三人如同大赦一般跑出去，各自回房，不提。 宝玉的《姽婳词》一气呵成，“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给读者树立一位风流隽逸，忠肝义胆的女英雄形象！ 值得称道的是，《姽婳词》中有些语言很犀利，比如“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很尖锐地讽刺统治者的无能，也反应了作者对于时局的不满；同时，进一步加强全书为女子立传的立意。因此，有红学家认为，即使完全抛开《红楼梦》这一部小说，《姽婳词》也是一篇当时非常难得的佳作！ 笔者在想：为什么曹公要在贾府风雨飘摇的时候，让贾宝玉写一篇《姽婳词》？难道是在映射某位女儿的命运吗？ 其实，简单总结《姽婳词》的大意：在国家危难之时，男儿们畏缩不前，靠闺阁女子出来撑局面的故事。 再细细想想，贾府的三小姐贾探春，是不是很像这位姽婳将军林四娘？如今贾府的男儿：贾赦在忙于内斗，贾珍在“作死”，贾琏在算计贾母的钱，贾政在“躺平”……敢于且肯于力挽狂澜的唯有探春！ 在家国生死存亡之时，贾探春为朝廷也为贾府，甘愿去和亲！不惜“涕泣江边”，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远嫁他乡，从此，“千里东风一梦遥”！——《姽婳词》就是哀叹贾探春的命运啊！ 　　话说宝玉心里惦记晴雯，在怡红院外，他向两个小丫鬟打听晴雯的消息，其中一个小丫鬟告诉宝玉：晴雯直着脖子叫了一夜的娘，今早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听了很不满意，说她“想必没有听真”。——宝玉认为，晴雯临死时一定在叫他宝玉的名字！ 旁边的那个小丫鬟最伶俐，她马上理解了宝玉的意思，于是就说自己亲自去偷看了晴雯，顺嘴瞎编： 晴雯拉着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晴雯还告诉我：“……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我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你到家时未正正三刻！ ——这个小丫鬟编的故事既有趣，又神秘诡异，竟然把晴雯死的时间与宝玉回家的时间都对上了！她既懂得宝玉的心思，又能编成如此有想象力的故事，这么聪明伶俐的小丫鬟，为什么曹公不给她一个名字呢？ 宝玉听了非常满意，接着问小丫鬟，晴雯是哪一种花的花神？小丫鬟一时诌不来，便触景生情，见池上芙蓉正开，便对宝玉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还神秘地告诉宝玉晴雯的话：“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又聪明又机灵的小丫鬟！ 小丫鬟的话给了宝玉很大安慰，宝玉“去悲生喜”了，心想：“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 　　第一个小丫鬟说的是实情，体现了曹公的现实主义，第二个小丫鬟是揣摩宝玉的想法而编造的故事，体现了曹公的浪漫主义。曹公用两个小丫鬟之口，把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而宝玉宁愿意相信晴雯真的变成芙蓉花神，笔者也愿意相信！就像愿意相信梁山伯与祝英台变化为一对蝴蝶一样！ 王夫人赏了晴雯的哥嫂十两银子，命他们即刻焚化了，痨死的女人“断不可留”！——同样屈死在王夫人手里的金钏儿，都比晴雯命好，起码用五十两银子被厚葬了，而晴雯却被“挫骨扬灰”了！在古代，这就是“孤魂野鬼”！王夫人把晴雯恨到骨子里去了！同时，也把自己亲儿子宝玉的心伤透了！ 　　话说宝玉见到园中池上芙蓉正开，想起小丫鬟的话——晴雯做了芙蓉之神！凄楚的心稍有些安慰，他端详着芙蓉花，“嗟叹了一会”，心里想：“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 于是，宝玉拿晴雯喜欢的冰鲛穀（一种丝织品）一幅，用楷体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又备了晴雯素日喜欢吃的四样吃食。在黄昏人静之时，“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先行礼毕，将那文即挂于芙蓉枝上”，宝玉涕泗横流地，为晴雯朗读这篇《芙蓉女儿诔》（全文见附录1）！ 由于篇幅太长，笔者只有能力解读一些重要的只言片语。蔡义江先生的《芙蓉女儿诔》译文可供参考（附录2）。 《芙蓉女儿诔》是一篇诔文，是《红楼梦》所有诗文词赋中最长的一篇，一千六百多字，文中套诗，体裁新颖。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与黛玉的《葬花词》，都是祭典青春的挽歌，都写的神彩飞扬、感情真挚、寓意深刻，曹雪芹不愧是旷世奇才！ 晴雯的惨死给了宝玉身体和心灵上巨大创伤和打击，他怀着强烈的悲痛、惋惜、仇恨的心情，把一腔血泪，满腔恨怨都抒发在这篇祭文里！一吟一叹，都扣人心弦！ 　　《芙蓉女儿诔》的开头，宝玉首先回顾与晴雯共处的五年八个月的时间，在起居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产生的亲密无间的情感。 宝玉对晴雯作了热烈的赞颂，用“金玉”比喻她的高贵；用“冰雪”比喻她的纯洁；用“星日”比喻她的神采；用“花月”比喻她的美丽！ 然而，这样一位高洁的女儿，却为是非颠倒，美丑不分的现实所不容，饱受诬陷而屈死！宝玉哀叹自己不能救晴雯于水火！只能写一篇诔文来祭奠她！自己会抱恨终身！ “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一句，说明宝玉已经把晴雯当作自己的妾，因为他俩已经共用一顶红绡帐，宝玉给了她一个名分，不再让她枉担“狐狸精”“小妖精”的虚名！ 宝玉愤怒地说：“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那个诐奴（奸邪、阴险的奴仆）是谁？当然是王善保家的，就是这个恶婆子，诬告晴雯是“狐狸精”！“悍妇”又是谁？就是宝玉的亲妈王夫人！宝玉竟然要“剖”悍妇的心！在这里宝玉成了“十恶不赦”的不孝子孙！从此，宝玉离母亲和这个家渐行渐远，直到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地方，永不回头！ 宝玉炽烈地赞颂“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丫鬟晴雯；宣泄了对迫害晴雯的丑恶势力的愤恨；《芙蓉女儿诔》还曲折隐晦地表达了作者对黑暗现实的不满。 　　读毕，“遂焚帛奠茗”，小丫鬟催促宝玉回家，宝玉还却还是依依不舍。刚要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 二人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回头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黛玉！ 黛玉的出现，让人不由提出这样的问题：《芙蓉女儿诔》到底是诔晴雯还是诔黛玉？ 红学界一致认为，此诔文“明诔晴雯，暗诔黛玉”！因为，六十三回大观园女儿抽花签，黛玉抽到的就是芙蓉花！而且此时黛玉又恰巧从芙蓉花丛中走出来！更重要的是，以下黛玉与宝玉二人改了又改的几句话，说明《芙蓉女儿诔》诔的是黛玉： 只见黛玉满面含笑，连声称赞“好新奇的祭文”！黛玉索要宝玉的原稿，因为她只记住一句：“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黛玉认为“红绡帐里”有点俗，不如改为“茜纱窗下，公子多情”！ 宝玉听后称道“好极，好极”！然后，宝玉又改为：“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并把“芙蓉女儿诔”的署名权交给黛玉！ 黛玉当然反对，因为黛玉的丫鬟紫鹃还没有死！宝玉认为黛玉说的有理，于是又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这句，“陡然变色”！心里“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而含笑点头称妙！告诉宝玉不要再改了，去“干正经事罢”！ 　　黛玉为什么脸色大变？因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是大谶语呀！ “茜纱窗”是贾母给黛玉设计的！“茜纱窗下”当然指黛玉！宝玉改来改去竟然改成了：宝玉与黛玉“本无缘”，黛玉“薄命”，已在“黄土陇中”！ 此谶语预示了：在那严酷的封建社会社会里，“木石前盟”果真干不过“金玉良缘”！宝玉只能“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心中却“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也只能写一篇深情的诔文，来祭奠躺在“黄土陇中”的黛玉！ 红学界普遍认为：《芙蓉女儿诔》有“屈子之骚、曹植之风”，很有文人骨气！突破了悼祭文学传统模式的束缚，奇巧构思，手眼新法，一扫八股习气，形成了夺目的文彩与批判锋芒。还借助神话，展开丰富联想，让“天、地、人、神”都注入情感、“花鸟虫鱼珍禽走兽”都跟着涌动起来，使全文场面更加宏大，内容更加丰富，气氛更加热烈，气势更加广阔！一字一句，瑰丽无比，催人泪奔！不愧为传世的经典不朽之作！ 俗话说：“愤怒出诗人”，宝玉的愤怒情绪贯穿在一诗一诔中：在《姽婳词》中，宝玉愤怒的是无能的朝廷、没有担当的官员；哀叹姽婳将军死的不值！在《芙蓉女儿诔》中，宝玉愤怒的是诐奴与悍妇，愤怒这个家容不下美丽纯洁的晴雯，哀叹晴雯死的太冤！ 笔者还认为，怡红院的和谐气氛，以及宝玉与晴雯等人的平等主仆关系，其实就是自由、民主、平等的资本主义思想萌芽！曹公的思想非常前卫！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子由完成于2024，9，1 附录1：《芙蓉女儿诔》全文：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 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附录2：蔡义江先生的《芙蓉女儿诔》译文： 千秋万岁太平年，芙蓉桂花飘香月，无可奈何伤怀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百花蕊为香，冰鲛縠为帛，取来沁芳亭泉水，敬上枫露茶一杯。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诚挚恳切的心意，将它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芙蓉女儿的面前，而祭奠说： 我默默思念：姑娘自从降临这污浊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的籍贯和姓氏，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而我能够与你在起居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无间地相处，仅仅只有五年八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啊！ 回想姑娘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质，黄金美玉难以比喻其高贵；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其纯洁；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难以比喻其光华；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其娇美。姊妹们都爱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贤惠。 可是，谁能料到恶鸟仇恨高翔，雄鹰反而遭到网获；臭草妒忌芬芳，香兰竟然被人剪除。花儿原来就怯弱，怎么能对付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一旦遭受恶毒的诽谤，随即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鲜红，而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甜杏似的脸庞，丧失芳香，而呈现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语，产生于屏内幕后；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丧生，实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你是既怀着不尽的忧忿，又含着无穷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闺女的愤恨恰似受打击被贬到长沙去的贾谊；刚烈的气节，遭到暗伤，姑娘的悲惨超过窃神土救洪灾被杀在羽野的鲧。独自怀着无限辛酸，有谁可怜不幸夭亡？你既像仙家的云彩那样消散，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踪迹？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药。 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烟缥缈，昨天还是我亲手描画；你手上的指环已玉质冰凉，如今又有谁把它焐暖？炉罐里的药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泪痕至今未干。镜已破碎，鸾鸟失偶，我满怀愁绪，不忍打开麝月的镜匣；梳亦化去，云龙飞升，折损檀云的梳齿，我便哀伤不已。你那镶嵌着金玉的珠花，被委弃在杂草丛中，翡翠发饰落在尘土里，被人拾走。鳷鹊楼人去楼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乞巧；鸳鸯带空馀断缕，哪一个能够用五色的丝线再把它接续起来？ 况且，正当秋天，五行属金，西方白帝，应时司令。孤单的被褥中虽然有梦，空寂的房子里已经无人。在种着梧桐树的台阶前，月色多么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丽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绣着芙蓉花的纱帐里，香气已经消散，你娇弱的喘息和细微的话语也都灭绝。一望无际的衰草，又何止芦苇苍茫！遍地凄凉的声音，无非是蟋蟀悲呜。点点夜露，洒在覆盖着青苔的阶石上，捣衣砧的声音不再穿过帘子进来；阵阵秋雨打在爬满了薜荔的墙垣上，也难听到隔壁院子里哀怨的笛声。你的名字尚在耳边，屋檐前的鹦鹉还在叫唤；你的生命行将结束，栏杆外的海棠就预先枯萎。过去，你躲在屏风后捉迷藏，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从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采摘了！刺绣的线已经丢弃，还有谁来裁纸样、定颜色？洁白的绢已经断裂，也无人去烧熨斗、燃香料了！ 昨天，我奉严父之命，有事乘车远出家门，既来不及与你诀别；今天，我不管慈母会发怒，拄着杖前来吊唁，谁知你的灵柩又被人抬走。及至听到你的棺木被焚烧的消息，我顿时感到自己已违背了与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长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灾祸，我深深惭愧曾对你说过要同化灰尘的旧话。 看那西风古寺旁，青燐徘徊不去；落日下的荒坟上，白骨散乱难收！听那楸树榆木飒飒作响，蓬草艾叶萧萧低吟！哀猿隔着雾腾腾的墓窟啼叫，冤鬼绕着烟蒙蒙的田塍啼哭。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感情特别深厚，现在始信黄土堆中的姑娘，命运实在悲惨！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季伦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惟有对冷月倾诉。 啊！这本是鬼蜮阴谋制造的灾祸，哪里是老天妒忌我们的情谊！钳住长舌奴才的烂嘴，我的诛伐岂肯从宽！剖开凶狠妇人的黑心，我的愤恨也难消除！你在世上的缘分虽浅，而我对你的情意却深。因为我怀着一片痴情，难免就老是问个不停。 现在才知道天帝传下了旨意，封你为花宫待诏。活着时，你既与兰蕙为伴；死了后，就请你当芙蓉主人。听小丫头的话，似乎荒唐无稽，以我浊玉想来，实在颇有依据。为什么呢？从前唐代的叶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从梦中摄走，叫他写碑文；诗人李贺也被天帝派人召去，请他给白玉楼作记。事情虽然不同，道理则是一样的。所以，什么事物都要找到能够与它相配的人，假如这个人不配管这件事，那岂不是用人太滥了吗？现在，我才相信天帝衡量一个人，把事情托付给他，可谓恰当妥善之极，将不至于辜负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灭的灵魂能降临到这里。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把这番话说给你听，并作一首歌来招唤你的灵魂，说： 天空为什么这样苍苍啊！ 是你驾着玉龙在天庭邀游吗？ 大地为什么这样茫茫啊！ 是你乘着象牙的车降临九泉之下吗？ 看那宝伞多么绚烂啊！ 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 排开装饰着羽毛的华盖在前开路啊！ 是危星和虚星卫护着你两旁吗？ 让云神随行作为侍从啊！ 你望着那赶月车的神来送你走吗？ 听车轴咿咿呀呀响啊！ 是你驾驭着鸾凤出游吗？ 闻到扑鼻的香气飘来啊！ 是你把杜蘅串联成佩带吗？ 衣裙是何等光彩夺目啊！ 是你把明月镂成了耳坠子吗？ 借繁茂的花叶作为祭坛啊！ 是你点燃了灯火烧着了香油吗？ 在葫芦上雕刻花纹作为饮器啊！ 是你在酌绿酒饮桂浆吗？ 抬眼望天上的烟云而凝视啊！ 我仿佛窥察到了什么； 俯首向深远的地方而侧耳啊！ 我恍惚倾听到了什么。 你和茫茫大士约会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吗？ 怎么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上呢！ 请风神为我赶车啊！ 你能带着我一起乘车而去吗？ 我的心里为此而感慨万分啊！ 白白地哀叹悲号有什么用呢？ 你静静地长眠不醒了啊！ 难道说天道变幻就是这样的吗？ 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稳啊！ 你死后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 我至今还身受桎梏而成为这世上的累赘啊！ 你的神灵能有所感应而到我这里来吗？ 来呀，来了就别再去了啊！ 你还是到这儿来吧！ 你住在混沌之中，处于寂静之境；即使降临到这里，也看不见你的踪影。我取女萝作为帘幕屏障，让菖蒲象仪仗一样排列两旁。还要警告柳眼不要贪睡，教那莲心不再味苦难当。素女邀约你在长满桂树的山间，宓妃迎接你在开遍兰花的洲边。弄玉为你吹笙，寒簧为你击敔；召来嵩岳灵妃，惊动骊山老母。灵龟象大禹治水时那样背着书从洛水跃出，百兽象听到了尧舜的咸池曲那样群起跳舞。潜伏在赤水中呵，龙在吟唱；栖息在珠林里呵，凤在飞翔。恭敬虔诚就能感动神灵，不必用祭器把门面装潢。 你从天上的霞城乘车动身，回到了昆仑山的玄圃仙境。既像彼此可以交往那么分明，又忽然被青云笼罩无法接近。人生离合呵，好比浮云轻烟聚散不定，神灵缥缈呵，却似薄雾细雨难以看清。尘埃阴霾已经消散呵，明星高悬；溪光山色多么美丽呵，月到中天。为什么我的心如此烦乱不安？仿佛是梦中景象在眼前展现。于是我慨然叹息，怅然四望，流泪哭泣，留连彷徨。 人们呵，早已进入梦乡；竹林呵，奏起天然乐章。只见那受惊的鸟儿四处飞散，只听得水面上鱼儿喋喋作响。我写下内心的悲哀呵，作为祈祷，举行这祭奠的仪式呵，期望吉祥。悲痛呵，请来将此香茗一尝！

《姽婳词》与 《芙蓉女儿诔》 重读《红楼梦》75

冯子由

《姽婳词》与《芙蓉女儿诔》重读《红楼梦》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