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历史

七月之洗

<p class="ql-block">  伯父,上过私塾,进过学堂,是范庄文化最高的老式文人,喜欢以“先生”自居,板正的闹过不少笑话。尤其他超乎常人的行事做派,如挂在他口头上的之、乎、者、也,抑扬顿挫都有曲度。</p><p class="ql-block"> 1 </p><p class="ql-block"> 1958年开春,伯父出工河北,后招工到唐山,在一家盐场做会计。但工作不到一年,因奶奶思儿心切,全身浮肿,不得已,伯父辞职回家,重写人生之路,转身学医,被推荐到乡“联合诊所”工作。联合诊所只有伯父和顾医生两个人。顾医生擅于投机专营,常常盗取诊所药材囤积私囊。伯父看不惯,当面戳穿他的丑行。那斯不但没受到处罚,相反,伯父却莫名其妙的下放了。这就到了1962年。</p><p class="ql-block"> 这期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有人匿名告发了伯父,污蔑他曾做过土匪。上面非常重视,派人下来调查,很快给予了澄清,所谓的“土匪”只不过是伯父在唐山工作的一段经历而已。当地村民也不相信。虽然大家对他的个性不太喜欢,但对他的人品从不怀疑。</p><p class="ql-block"> 其实,伯父的医术比顾医生好百倍。可顾医生会“玩”,经常回头去病人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常常令病人及家属感动不已,留下来吃吃喝喝,还夸他是好大夫。而伯父虽然看病尽心尽力,看好之后,拔腿就走,从不沾病人一点好处,但结果不如他人口碑好。</p><p class="ql-block"> 下放不久,伯父回到本村卫生室做了一名赤脚医生。这时伯父的医术日趋高明,尤其是针灸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要心、肝不绝,即使呼吸暂停,一针下去,也能起死回生。伯父名声大震,求医者络绎不绝。无论是酷暑寒冬,伯父随叫随到,绝不拖延。“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就是对他们这些赤脚医生最真实的写照。周遭十几个村庄的大病小病无不在伯父的望、闻、问、切里得到诊治,在文火慢熬的沙质药罐里淘取苦口婆心的良药。一个药箱,一副听诊器,一把亮晶晶的银针,看似简单的道具,在由表及里,阴阳互调,相生相克的过程中,顷刻完成了生死辨证。</p><p class="ql-block"> 伯父双目微合,手指轻按,眉心渐颦。顿时,满屋安静,就连病人不自禁的痛苦粗喘也得到短暂的压制。所有的目光聚拢在那只搭在手腕探寻脉搏查找病因的手指上。伯父凝神贯注于病人脉波的跳荡,脉搏是强是弱是乱,都在不动声色里得到清晰的判断。身体器官某一次病变正如一场不安分的骚乱,需要正本清源,才能得到有效控制。稍等片刻,把脉结束。无论病情缓急,伯父总是沉着淡然的说:无大碍,吃上几副药。如果病情严重,他会嘱咐病人家属不得耽搁并亲自陪送病人到医院救治。这是一个传统中医的涵养,从不故弄玄虚,恐吓病人。这时大家都幽嘘一叹,仿佛搬去压在心口的石头。随即开方抓药。伯父惯用他那神稳不倒的小楷工整地写下一连串中草药的名字,这一味味草药如嵌入诗中的仄仄平平,让一剂药量霎时生动丰富起来。根、梗、叶、实合理的搭配与调制,产生的奇效,让原本疲沓的生命得到温和的安抚。</p><p class="ql-block"> 伯父是良医。可他除了给病人看病这一特长外,对庄稼活简直一窍不通,也很少探讨农事。遇有闲暇,就会站在用青砖垒成的柜台后面托着一本厚厚的药典来读。外面翻腾的时光归于平静。中药房内一排排古色古香的药屉散发着逸出的药香。当归、枸杞、红花、甘草、人参、丹参、黄芪等种类繁多的草药在各自安好的凝练气氛里,无不在中医五行阐述中找到归位。存在既是理由,万物皆可入药。在烘、炮、炒、煮等一系列提炼的过程中,一滴滴衍生的精血,滋润了万里愁肠,溶入奔流不息的血脉。伯父左手提秤,右手逐一拉开贴有药名的抽屉。动作沉稳有序。药量多一分不行,肉身承受不起,少一分也不可,健康得不到保障。就是这样,生命在加加减减制约中寻找到一种平衡,不阴不亢,不傲不卑。</p><p class="ql-block"> 小小的卫生室如时间长河里的一座灯塔,以尽其力的矫正着生命运行的方向。它波澜不惊的沉稳是身体脆弱时的一种依靠,是乡村深处一贴最暖人的安慰。 </p><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1982年,土地包产到户,过惯集体生活的农民一时找不到方向,偏执的认为要“变天”了,私有化了。大队部解散,办公的院子也被拆分,伯父所在的卫生室也无幸免。大家都趁机捞一把。而伯父仅仅拿走属于自己的一个红十字药箱,几十本药书。同事劝他,他不急不燥地说,那是集体的东西。集体的东西转眼之间被同事搬了一干二净。伯父不得不扛起锄头下地去侍候承包的几亩责任田。耕、垄、锄、耙,他是外行,炎热酷暑对他是一种折磨。他没有兴趣天天面对那一块块黄土地。种或收,作为他这个庄稼人来说都是迫不得已的事。他更多时间则像一位乡下蹲点的干部,背着手在田间转悠。</p><p class="ql-block"> 他终于转悠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1984年初春的一个早晨,天刚泛亮,突然一声巨响把睡梦中的人们统统轰了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朝冒黑烟的地方奔去。他们发现伯父和他的儿子正对着干涸的池塘指指点点。原来他爷俩“碾制”的火药试验成功。此村第一个家庭作坊伴随随一声炮响宣告成立。伯父院子里堆满了树疙瘩,成袋子的盐、硝、硫磺,烧好的木炭,石盘上还摊着碾好的火药。墙上贴着“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配比。在当时的农村,这种黑火药用途广泛,尤其红、白公事都用它装点礼炮。伯父随后购买了礼炮往外租赁,客户买药同时又租赁了礼炮,挣了双份钱,生意走俏。但不出半年,二姑找上门来,劝伯父说:你人口少,别干这营生了。伯父明白二姑的话音,碾火药是危险的行当,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他踌躇再三,毅然关门大吉。后来父亲对伯父说:自己还有手艺,开个诊所也不错。伯父看了看自己这双变得黝黑粗糙的手,深深谈了口气。谁也不知道这口气叹的多复杂。他终于定下心来重操旧业。而此时西医盛行,再加上好多人对中医存有偏见,中医渐渐被西医挤兑到惨淡的边缘。中医的没落导致大量的中草药被毁或流失。伯父的诊所经营清淡。</p><p class="ql-block"> 面对困境,伯父经常叨叨:大家都相信机器了,谁还相信我们呢?语气充满无奈和落寞。的确现在的医生只不过是仪器的附属品,全凭检查结果开药方罢了。病人只要进了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医生最多简单地问问病情(有的连病情都不问)就督促去验血、透视、CT等,把病人先折腾一遍。我不禁要问,如果离了这些仪器,医生还会“看”病吗?</p><p class="ql-block"> 伯父断断续续开了十年的诊所,竟没有发家致富,这对于现代医生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p><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末,大药房逐步露出端倪。中草药也被列为保健品之类,格外受到有钱人的青睐。有人看到了这一商机,便从西药房里腾出一间中药房,请伯父坐诊。伯父指指自己的胸口,说,心不行了,没法看病了。来者说,不用看病,只要根据病人要求做好配方就可以了。伯父眉心一皱,不看病,那还叫医生吗?恁怎么相劝就是坚决不去。伯父已无此心,也无此力了。</p><p class="ql-block"> 伯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心不静,是学不得中医。只要凝神聚力,剔除杂念,才能追本逐原,探病因,对症下药。他身体安静了,心却老了,杂音多了。</p><p class="ql-block"> 他如一棵失去生机的大树,行将枯萎。起初还能小心挪动,慢慢的借人搀扶,后来需要堂哥抱进抱出,最终卧床不起。我握着伯父枯瘦如柴的手,心底五味泛起。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牵他的手,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与我有血亲的老人。那个意气风发的伯父呢?那个精神抖擞,不知疲倦的乡村赤脚医生呢?伯父啊,倔强是要受苦的。</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里,伯父没有一点亲和力,他倔强到近似于冷漠,让旁人难以融合。尤其他端起架势“之、乎、者、也”时,我们兄弟姐妹立马落荒而逃,讥讽他是“孔乙己”的弟子。有人不止一次说过“你大爷被那些四书五经给害了。”其实伯父是被死读书,读死书给害的。他没有学以致用,活学活用。他所掌握的古文知识只是成为他“显摆”的资本。保留至今的一盒盒教材书全是民国刻本。黄纸卷,竖排的繁体字,静静的跟随他五、六十年的光阴,最终被尘埃覆盖,不会再有苍白细长的手指翻开,拉着长调儿,念出古韵。</p><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伯父遵循的礼数也渐渐被日新月异的小村庄所远弃。他是那么不合时宜的在狭窄的街道上走来走去。晚辈们碰到他喊声“大老爷”,就赶紧走开。他见到偷鸡摸狗的混混会毫不客气的当面训斥一番。大凡耿直者往往说话伤人,因无利用他人之心,所以就少了处事的圆滑和投机。大家给他的评价仅仅是“摇摇头”而已,再也没有合适的词语来表达。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几乎全世界的道理只有他的“最真”。他一不偷,二不抢,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从没因为自己持有医术而凌驾于谁的头上。他有求必应,有应必到。他年年为乡里乡亲义务写春联,直到老眼昏花,不能提笔,直到拿不动一根细小的银针。</p><p class="ql-block"> 在他去世前8天,因偏瘫,怕拖累别人,怕自己遭罪,拒绝进食,拒绝打营养针。8天8夜汤水未尽,唯求死。家人含泪相劝,他大怒,打掉碗筷,拔掉针头。待无力挣扎时,身体如油灯耗尽,无力张嘴说话,舌及口腔亦被内火烧黑。可以说是自绝身亡。</p><p class="ql-block"> 待我接到噩耗,急忙赶到老家时,伯父的遗体已火化成灰。轻轻打开那个木盒,伸手摸了摸,伯父的骨灰尚有余温。顿时悲升心头,泪如泉涌。伯父啊,你固守自己的生活方式倔强一了生,因格格不入,不知退让,不会圆通,疏淡了人际关系。你的每一次转折都向人生的低谷跌落一层。你一辈子不上供,不烧香,不迷信,不畏惧死亡,临到最后竟选择这样的结局,真的令常人无法接受。</p><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1929年12月5日,伯父生于山东宁阳一个小村庄。</p><p class="ql-block"> 2012年12月17号(农历11月5号)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口尘世之气,从此再无俗事缠身,驾鹤西归。范庄最年长的,也是唯一的一位老中医去世,享年84岁。</p><p class="ql-block"> 伯父这一辈子用他的名字做了最好的总结——他叫解守德。(图: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