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荡四方

进勇

泥巴山本名王家树，原成都初68级学生，汉源插队知青，在四川维尼纶厂技校读书，并在该厂工作。也曾在四川中国电子进出口公司等单位谋生。退休后最大的爱好就是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受记下来写出来。

今日起，每天一篇，暂定二十篇，敬请关注，欢迎阅读。

（七)荡四方

泥巴山

　　我们公社有个知青，我们都叫他老鼓，他是高中三年级学生，个子不高，形体削瘦，皮肤黝黑，说话声音不大，但磁性嗓音颇具感染力，好听。

　　他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他就偷偷跑去串联。北京，上海…几个城市跑了一圈后回到学校，校方批判他擅自行动并勒令他交出学生证，经了风雨的他将学生证一扔，气壮如牛的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交出学生证之后，又身着全套时髦的绿色军装单独串联去了。

　　串联结束，复课闹革命，全体师生都回到学校，他骄傲地向我们宣称：全国各大省市，除了西藏，海南岛，台湾，他都去过。他去了新疆，看见了美丽动人的维吾尔族姑娘。他去过内蒙，在莽莽大草原上开汽车。他甚至越过广西的友谊关去了越南，在茂密的香蕉林里尽情地吃香蕉……。

　　他办事与众不同，按道理他下乡应去条件差的清溪，和本班的同学一块插队落户。但他却和比他小五，六岁的初中一年级同学挂上钩，打成一片，结成组，分在了条件不错的公社街上的生产队。

　　在农村他依然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衣，不过下身换成了蓝色小管裤，脚登了一双白色网球鞋。

　　黄昏，他常常独自在附近的公路上散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吹着口哨，唱着外国情歌，再不就背诵各种诗词：……轰隆隆的雷声，是你车轮滚动的声音，……闪电……！

　　他感到遗憾，两旁长着高大杨柳树，风景美如画的公路太短，要不然这生活多尽兴啊！

　　虽然他仍然爱东跑西颠但在生产队劳动可不马虎，每年的口粮款是挣够了的，年终还要分点现钱。

　　这不！他又要出发了，为患头痛病的母亲挖天麻。挖天麻的地点选择拖乌。

　　出发前，将洗脸毛巾反复用香皂洗，让毛巾上多留一些香味，以免上山后有异味让人受不了。出发了，他背上挎包，一支笛子插在脖子后的衣服里，一路小跑，蹦跳，挥手与我们告别。

　　他连天麻的叶子，茎干长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凭着一腔孝心出发了。

　　他来到文武坡，在汽车爬坡地段停下来，耐心等待开往西昌方向的车。

　　一辆车过来了，老鼓慢慢迎面向车走去，给司机一个错觉，空荡荡的路面上唯一的行人与他逆行。

　　车经过老鼓身边，老鼓躲开汽车后视镜观察区域，马上跟在车尾，紧跑几步双手牢牢抓着车厢板，再跑一，两步，一只脚踏在车尾底部的拖钩上，双手用劲，另一只脚灵巧地跨进车厢，然后整个人翻进去，就在车尾蹲下。

　　几个小时的颠簸，到了拖乌，车还没停稳老鼓就跳下来，走到驾驶室前调皮地向司机挥手，大声地连连说“谢谢！谢谢！！谢谢一路关照……”莫名其妙的司机丈二和尚摸不到脑壳。

　　老鼓出发时火辣辣的太阳晴空万里，此时此地阴云密布寒气逼人，几只不怕冷的乌鸦在‘呱，呱’的叫。风啊！一个劲的吹！吹得老鼓急忙跑去找道班，今晚他要在那里避寒过夜。

　　在道班，老鼓打听到一点天麻的知识。第二天一早，他沿着公路两侧一，二百米的坡地寻找天麻，不敢贸然一人闯进森林密处。

　　他拿棍子东刨一下，西拨一下密密麻麻的杂草和高高矮矮的灌木丛，天麻并不象他所想象那样容易被发现。密林中走路都很困难，还要弯腰找天麻，不久他就失去信心，垂头丧气爬上公路，百般无奈地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休息。他掏出笛子吹了起来。在空旷的大山高处，悠扬的笛声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不知不觉老鼓身旁聚集了几个彝族男子，他们不声不响专注地听着，听着。高山太冷，有个男子找了些树枝生起了篝火供大家取暖。

　　老鼓见有人捧场，十分卖力地吹了一曲又一曲，沮丧的心情一扫而光，又变得精灵活现起来。

　　吹累了，老鼓停下来，满脸带笑，点着头用早上刚学来的一句彝语向彝族同胞打招呼“曲波，曲波，曲波”

　　彝族同胞也微笑着回应，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有人指着笛子叽咕着，老鼓不假思索地将笛子递给他，此人接过笛子反复看看，并试着吹奏。又有人将点着火的旱烟递给老鼓，从不抽烟的老鼓毫不犹豫点着头接过烟杆就抽了几口。

　　‘咳，咳，咳……’老鼓被呛得不停的咳嗽，惹得彝族同胞开心地笑了起来，老鼓也掏出香烟敬献给每位同胞兄弟一支，他们也很有礼节地双手接住。

　　老鼓又吹了起来，管它什么曲子，只要能记住的都吹。

　　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彝族少年，他在冕宁县城学校读过书，会说几句汉话。他和老鼓连说带比，大家终于明白这个汉人是来挖天麻的。

　　少年将老鼓带走，老鼓尾随少年在陡峭崎岖的羊肠小道上跋涉，最后来到一个低洼地，在背风处有几间用石头垒成的小屋，屋顶用牛毛毡，树皮，木板搭成，上面还压了许多石头，房屋只有一人高，里面黑洞洞的，这就是少年的家。

　　老鼓在门外站着，少年弯腰进了屋，不一会儿从里面捧出许多天麻，老鼓高兴极了，不虚此行。

　　少年不要钞票，要老鼓的军衣，军帽换天麻。老鼓虽说心里有点舍不得，但为了母亲，还是利索地摘了军帽，脱了军衣递给了少年。少年马上穿戴起来，高兴极了。

　　少年的母亲，从屋里双手捧出一个木碗递给老鼓，冒着热气的是黑糊糊的油茶。

　　几个月后，我又从米易乘车往回走，经过西昌又到了沪沽，司机停下车，到车站联系能否捎点货物回成都。

　　我在驾驶室里突然看见公路边上站着的知青中有一个熟人，那不是老鼓吗？又是那一身熟悉的打扮，军衣，军帽，小管裤，外加白色网球鞋。

　　我惊喜地探出头向老鼓挥手招呼，老鼓看见了马上跳过来高兴地说“哦！原来是你嗦！……”

　　我问“你来这里耍，你有同学？熟人？”

　　他叹口气！遗憾地说“我来这里收集知青歌曲，我们下乡以后出现了一些反映知青情感的自编歌曲，我们县上就有几首，比如：最新指示下达了，我们就要……等等。七中的学生下放到这里，原想七中是好学校，学生的素质都比较高，到农村后一定有感而发，和大家一样创造出不少好的知青歌曲。谁知道来了几天，一首知青歌曲都未收集到……”

　　言谈之后，老鼓表示想回汉源，想搭我乘的这辆车。我告诉他“我也不认识这司机，在米易五，七干校，我还不是东游西说才搭了他的车。他是个年青人比较好说话，他来了以后你先开口求他，我再帮你说……”

　　正商量着司机来了，二十八，九岁，英俊，精干，梳了一个大‘蜡波’。

　　司机进了驾驶室，老鼓嘻皮笑脸对着他行了个军礼，说“司机同志雅克喜！”， 又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下，学着新疆维吾尔族姑娘跳舞时扭动脖子的模样，说“请到我们新疆来！” 并笑着对我使眼色。

　　司机有神的双眼疑惑地看看老鼓又看看我。我忙对司机说“他是我们学校高三学生，想搭你的车回汉源。他是我们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会多种乐器。”

　　司机听了以后将手一挥，干脆地说“好说！快上车！”。

　　老鼓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捧西昌产的水果糖伸进驾驶室放在司机怀里，说“慰劳！慰劳！我们年青的驾驶员” 又说“等一会儿，我还要去拿我的东西”

　　一会儿，老鼓提着小提琴盒跑来了，很快爬上车厢。

　　司机发动汽车以后，还伸出头关切地问站在车厢前部的老鼓“你站稳了吗？”

　　“站稳了！”

　　汽车开动，在这段平坦开阔地区颠簸前进。我从后视镜看见老鼓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双白色的线子劳保手套，抓住车厢侧板。头微微抬起，眼望远方，嘴一张一合又在唱歌或者背诵诗词。

　　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公路上已不见来往车辆，极目远望两旁田野不见一人，此地我早已过往多次，沿途风光早已尽收眼底，闷坐车里实感单调乏味，渐渐地感到困了。

　　突然，一条狗出现在公路上，在汽车前方东奔西蹿就是不跑下公路，不知它要跟汽车赛跑还是要给汽车带路，相持一会儿，我精神一振，冒出一个念头，对司机说“师傅！追上它，压狗！”

　　司机看我一眼，疑惑地问“压狗？”

　　我兴奋地说“压狗，压死它，我下去捡起它就走，拿回生产队好吃肉”。

　　司机沉思片刻后加大油门朝狗冲去，狗吓昏了头，只顾一个劲地狂奔，眼看就要撞上，司机一个急刹车，如此反复几次，我感到很纳闷！

　　车继续朝狗冲去，狗突然偏离路中央朝路边逃去，司机加大油门，就在撞上狗的瞬间，司机猛踩刹车，双手急扳方向盘，车头一偏，车尾横扫路面，只听见狗一声凄沥的尖叫声。

　　司机停稳了车伸出头问老鼓“压住了吗？”

　　“好险啊！没有压着，狗擦着后轮跑了”

　　天色暗了，司机决定今晚在冕宁住宿。冕宁县城座落在大山脚下一块缓冲平地上，城外有一条小河流过。

　　县城很小，城内建筑物多是木板房。街上铺面早已关门闭户，路上更是难见一个行人，显得冷冷清清，古古老老。

　　县城虽小，冷清，也想走一走，看一看，谁知天暗得很快，天上黑云大团大团拥在一起急速翻滚，涌动，就象闭足了气刚从一条裂缝中冲出来，并离头顶很近，仿佛就要触到三层楼高的水泥房顶，天如同一口铁锅朝你扣来，加之寒气逼人，我们只得改变主意，急忙跑回旅社休息。

　　房间里暖和多了，刚坐一会儿司机就对老鼓说“来！你拉小提琴，我唱歌。我过去是团里的男高音……”

　　老鼓取出小提琴，问“唱什么？”

　　“唱小辫子！”然后站在屋中间，清清喉咙，然后双手轻轻一握放在胸前，朝老鼓微微一点头，乐曲声起，头一扬，唱起来“……小辫子，飘到后脑勺……”

　　歌声，琴声引来了不少住旅店的年青人，站的站，坐的坐，整个房间挤满了人，兴奋的面孔就象久旱逢甘露。

　　司机一点不怯生，反而更加起劲，唱罢一曲又一曲，显得潇洒，光彩，唱完一曲还很有风度地伸出左手，弯弯腰，点点头邀请在场的其它人唱。

　　嗓音开始发沙，他停下来清清嗓子，又试了一下，最后抱歉地说“嗓子不行了，烟抽多了，音高不起来。好久没唱歌了！”

　　摇摇头，又说“过去我在部队里经常唱歌，文化大革命不准唱了，晚上我们就趴在被窝里偷偷唱黄色歌曲，什么刘三姐插曲，康定情歌，外国民歌二百首都唱……”

　　老鼓收起小提琴，但满屋子的人都不肯离去，司机突然提高嗓门，一本正经地告诫在场的人“你们知青有的太不象话了，什么摸包，打架，偷抢农民东西的都有，真是丧天害理！认为没有前途了就如此胡来，这是行不通的，要知道小偷无论在什么社会制度下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不允许的……”

　　他脸露诚恳神态，降低了嗓门很激动地说“我对你们说老实话，我过去有段时期和你们一样，感到前途茫茫！我从学校毕业，没有工作，我失望！我痛苦！我想过自杀，我想过偷跑到国外去”

　　他的声调开始变高“我想过偷！想过贩卖票证……但是”，他语调一转“我痛苦地思索！这些都是触犯法律的，是行不通的，怎么办？最后思定我就去帮别人拉架架车。我下死力的干，赢得了居委会，街道办事处老娘的好评，以后机会来了，我报名参了军”

　　说到这里，他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扁扁嘴继续说“在部队里我很少说话，积极学习毛主席著作。晚上熄灯睡觉，我就到文化室去学习，查哨的排长，连长，指导员看见了，为了鼓励大家学习，表彰了我并让我去学开汽车。我又钻研技术，又成了白专苗子让我转业。转就转吧！看！我现在不错吧……”

　　司机说完，环顾四周。众知青沉默不语。一会儿，老鼓极不满地说“这些年搞了些啥名堂？一会儿红卫兵万岁，一会儿革委会，一会儿军管会，工宣队。什么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完全是愚弄人民，和法西斯差不多……搞了些红海洋不知用了多少红绸缎，还不如将这些绸子发给妇女做成裙子穿起来还好看些”

　　老鼓的话被哄堂大笑声打断，气氛变得热烈，随意，不少人争着发言。“是呀！我们都是六，七十年代的热血青年！”

　　这一个成都知青，模样比我大不了一，两岁，脸白白的，人瘦瘦的，显得很斯文。我想：还自称热血青年，你这个小白脸，完全是白面书生一个。

　　小白脸诚恳地说“我们彼此互不相识，坐在一起关心国家大事，毫不保留各抒己见，这本身就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一股不容忽视的动力”

　　好大的口气！我心想。这家伙更来劲了，继续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国家还很落后！大家有目共睹。都是知青难道大家没有看见不少地方还是刀耕火种吗？那里还很原始，落后。我们不要夜郎自大了！要改变这种状况只有向外国学习，学习他们的先进经验……走机械化道路……”

　　滔滔不绝的言论被另一个迫不急待的声音打断“我是六四年从成都下乡到这里的老知青，我认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个方向是对的！但方法有极大的问题，全部学生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端到农村去，这种做法不对。知青到农村去一定要自己有这个理想，自觉自愿，不受任何形式的欺骗 ，逼迫。 现在工厂肯定也差劳动力，我们从小生活在城市，如果我们进工厂，我们在那里对社会的贡献将远远要大于在农村”

　　他压低音量又说“知青下乡也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农村现在吸收了这么多的知青，但农民给国家上交的公粮一点也没有减少……”

　　这些都是不合时宜的言论，发言人慷慨激昂，我心有余悸。如有好事者告发，满屋的人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我几次走出房间看看过道外面是否有人？是否有人在偷听？

　　夜深了！这些人依然精神好得很！继续乱七八糟想什么说什么！天南地北，海宽天空纵谈天下大小事。

（六）知爹知妈

（五）饥饿

（四）难忘西昌2

（三）难忘西昌1

（二）深山老林

幽静的山沟（一）吓惨了

《滇疆岁月》 P479

《灵魂火焰》P02，我的来路，臧雷

《秋月春风》，民间艺人装银匠，徐平

回忆、作业和笔记 ，2024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