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里随笔

秦博

<p class="ql-block">东 里 随 笔</p><p class="ql-block">文/秦博</p><p class="ql-block">题记:东里村,于山东肥城地界。传孔子游历至此,见民风淳朴、谦恭有礼,故名之东礼,后不知何故,始用东里一名,几历世事迁延,现今仍见村北小河环绕,白云山脉拱手向南,风景秀丽宜人。余尝垂纶于此,见一应人事,遂就砚成文。</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三月是个懂我的季节,氤氲的云朵悄悄酝酿花蕾,含着与上一季来过的雨滴,把所有的雪、雹、冰冻之物全部收纳,用自身的重播洒出人间的轻。</p><p class="ql-block">许久未见羊群,冰层刚刚与我擦肩而过。此刻,大片的蒲草丛欲说还羞。我的视线醉在粼粼的波花里,需要一次徜徉,一次彳亍,一次懒懒的深呼吸,冥想一件关于前朝的旧事。</p><p class="ql-block">他还在自顾自地灿烂着,篓底肥壮的红鳞耀疼了小河的眼,风声吹着心事,像蒲公英奔赴一场迟来的约定。谁会让一场春风碎在细雨中,见证蚁群在根须与枝梢之间愉快地闪烁?</p><p class="ql-block">捕鱼者逡巡此间,他见证鹬蚌相争的历史切片,把所有的纸页尘封在枯藤的骨骼中,借那些爬满土坡的蒿类植物,把东里村捧在老茧与掌纹交织的沟壑里。</p><p class="ql-block">漫步东里,见民居散落,似棋盘里的兵卒,在一场“七星聚会”的局中博弈出真实的自己,而锄土为山之人,在山巅呐喊出爽朗的星空,渡一船有情人,看流星成雨。</p><p class="ql-block">我不愿让麦草香遗落在田野里。一棵穗,两棵穗,三棵穗。它们丰盈的籽粒无论处于任何一块卑微的土中,都可以孵化出完整的一生。它们有着神奇的魔力。我倾向于破译它们昂首向天的密码,为何沟岔的边缘却有老牛大口的喘息,而那些吐出芽尖的种子,轻易地把黄土呼吸成泥?</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牧羊人驱赶羊群,似一排排的云朵缓缓飘动,成群的蹄印篆刻在湿润的河滩。下游是一片落日在吞吐水草的绿,上游是一轮朝阳让小村破茧而出。羊皮卷内必有文字被星星烤亮,不然,为何有微黄的香气熏彻田野?</p><p class="ql-block">野花中有叫做苦菜的分类,即便拄着柔弱的根茎也能擎出黄色的花朵。它啜饮过多少雨滴和星辰,才可以看到木桩里的年轮,把河床碾为沙粒的故乡?那个著出《苦菜花》的执笔人是否来过?他丢弃的文字中,碎裂的石子是否可以被流水肆意为鹅卵?而丢失的棱角去向哪方,倔强的人间又能交出多少柔软的滩涂?</p><p class="ql-block">小河曲折前行,柔软的泥土蜿蜒成岭,石块仰望蓝天。它们都有着肃穆、凝重的表情,而我却是个轻佻的阅读者,浅浅的脚印如同我轻微的前半生。</p><p class="ql-block">牧羊人打起鞭子,惊出几只清脆的鸟雀,春耕持续。</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农历四九逢集,折叠于街巷间的摊贩错落有致。叫卖声掺杂了王家长与郑家短。村前与庄后被一声大喇叭喊成了永不凋谢的面孔。十里八乡都有着同样的娴熟,它们知晓东里村的日头在哪一刻升起,带着储备的货物,充实邻人仓廪。</p><p class="ql-block">我见到东里村人的朴实源于对甜食的另一种认识,确切地说,一块动物饼干就可以撑薄我的胃壁。它们告别了城市的超级市场,消逝于钢筋水泥的货架边缘,这些都源于动物与生俱来的敏感。它们能提前感知风雨雷电的到来,并做好准备,甚至可以对地震也有着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但它们不知人心的节律,一跳过后还有一歇,一歇之后还有一跳。左心房与右心室澎湃不息,把阴与阳、白与黑、新与旧、前尘与往事、魂牵与梦萦,都发酵在不由自主的颤动里。动物与饼干有着同样的芬芳,于是,我听见摊贩们们操持古味的乡音,用玉凉形容麻酥痒,用玉磨形容蹉跎的生活,用烘上形容一壶老酒与暖暖的炕头抱着夜色入睡……</p><p class="ql-block">一朵槐花可以催熟四月,榆钱部落正被一群天牛觊觎,童谣用一根丝线绑住一片纸,放飞了整个春天。</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垂纶之人已被阳光镀为金黄,他把一段旧时光抛入村北小河,任其浮沉。水面的涟漪呈出红尾鲤的藏匿之地。岸边是稚子蓬头坐于青石之上,水下一众水族面对人间吹落的烟火面面相觑。它们解读过淤泥与水草的语法关系,临摹过纸鸢不时在水面抓起自己的影子,唯独没有向触过了汗渍的香饵臣服。</p><p class="ql-block">谁如果有心事,必定会轻易被俘获。一根透明的丝线在水面拽住蓝天,此时水花飞溅,饕餮者终是堕入了星星布下的棋局。在黑与白的格线里,将卵壳的迸裂同鱼骨的坍塌之声黏在一起。</p><p class="ql-block">放下一身的尘土与满村的烟火,东里人以一种阅读的神情凝视三三两两的垂纶者,奇异于他们不识农事,不着农衣,不说农言,只是把一件件的故事托付给一尾尾的鱼,看它们轻快地数着水泡。他们抱枕难眠,他们怀才未遇,他们以泣为歌。村北的水域被数枝桃花染成桃源的味道。我听见鹃声在炊烟里起落,布谷布谷,似浪花与云朵一起沉浮。</p><p class="ql-block">多少嘹亮的鸟声,都敌不过小河沉默的面孔,平整、白皙、微澜、透明。你带来蓝蜻蜓,它就是蓝蜻蜓,你带来白杨林,它就是白杨林,你是否会把满天的星辰赠与它?它的妆容不是来源于某种草本植物的洗练。它知晓,只要自己心有万物,就可以成长为万物的模样。</p><p class="ql-block">我掬一捧水与小河亲吻,它娇羞地滑落指间。越是攥得用力,距离就越是遥远。我沉思于小河的源头,是怎样在几公里的村间,从白色到绿色,从蓝色到火红。如果河泥知晓,我将带他一起赶路。</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那个人总是在使劲拖曳自己的影子,背着120斤的体重,用N字的锐角与线段的顶端行走。影子喊不出疼,它不能剖开自己的脏腑,看不到血栓究竟如何凝固,而黏着在脉管里的清澈又会如何去沉淀一场浑浊的雪,用冷冷的言辞冻结路过的每一粒红色细胞。于是,奔驰者在此戛然而止,红渐渐升华为紫。一些汁水把自己修正为直线的样子,企图挤过狭长的甬道。那个不知情的主人,用一阵阵的咳嗽预演一场心悸的发生,而那片残存的膏肓之域,始终翘首以待。 </p><p class="ql-block">他没有向一轮下坠的夕阳报有昂首的奢求,东里村的纸册依然有属于他的一页。一场寒风吹出了方向,他却无力面对锄头,只能在腋下裹挟柴禾,提着自己的影子,每日行走在村边的小路上。</p><p class="ql-block">流水与孤村、风雪与归舟,还是荷与蜻蜓立上头?他摁住心口,在村边不懈地画着圆。</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每个人都会有老去的一天,而东里人用劳作代替了娱乐,以至于忘记了河流东去的方向。逝者于斯,于春播地,于打麦场,于手扶拖拉机的的轰鸣……眼角忙碌的鱼尾,见证秋风吹落果实,见证北风吹落第一场雪,见证燕子衔起点点湿润的泥。</p><p class="ql-block">童谣终归走向中低音区,时光面对太阳折射出无力感。东里村只有空间却没有时间的概念。鸡鸣与犬吠互通往来,几千年的风沙把村北的土坡加冕为一座山。人们口中的神祇只能雕刻为故乡的模样,没有佛殿上的肃穆庄严,没有修真宫高千尺的空廖旷远,只有子曰诗云早就留下的那段注解,用一张剔刀刻出的冷面,书写着村外凝重的百家族谱。</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清明,雨纷纷,谁是断魂人</p><p class="ql-block">谁的眼泪在人间打转</p><p class="ql-block">像细雨润湿了整个天空</p><p class="ql-block">燕子在五线谱间栖息,错落为逗号与八分音符的模样。它们喜欢作词、谱曲,用黑色诠释五言与六色融汇的归宿,犹如得意的魔法师,可以给春天随意置换背景。</p><p class="ql-block">每一块墓碑都与北山有所渊源,它们在山坳里吸吮日精月华,用一颗佛子之心冥想于万里云端。五彩莲下,人世间太多的碎裂与疼痛,与岩石亲吻凿子的声响证实了一枚石头深凹的世界。它们被一块块分离出大山的怀抱,醒来后又再次奔赴另一座新的怀抱,再也吸吮不到奶汁、雨露,只有一年一次的牺牲、纸质的钱币,掺杂了斑驳锈迹的哭声,镇守着一具具沉默的棺椁。</p><p class="ql-block">石头是有眼泪的,看见刻刀在身上不断游走,它与持刀人心有灵犀,肉有碰触。看着孝悌之人把思念再次沉入厚土,一块瓦砾也会感慨世界万千,如淤血的月光在游子的眼眶里荡过秋千,它们都滴着咸咸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东里村重新妆点着自己。房舍、麦田、荷塘、山坡,如果不是沉睡于地下的祖先在护佑,我不会知晓泥层深处始终在流动。安放魂灵的盒子,奔赴落日的方向。它们与向日葵不同,只是截取了子时之后的空余部分就将路程缩短了几粒米。它们知足而乐,犹如一个不断向西追逐的人,虽然没有触摸到最热烈的岩浆之核,却让太阳不敢放松一寸的炙烤。</p><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这里可以欠缺世间任何一样,唯独不会少了土。土与水相遇就黏成了泥。是谁用不贴切的比喻,女子如水,男子为泥?土坯房会惊讶于村北的一角,仿佛一粒蚂蚁幸福在村庄的肩头。它没有被大几倍的阳光灼伤为陶,用一坨厚实的黄破解了一节躯壳的红润。</p><p class="ql-block">每次有孩童划破皮肤,就从她身上捻出几粒土的伤口,研磨后的细面面儿会摁住另一个伤口,让自己嵌入另一个肉体,成为骨骼的一部分。从结痂到凋落,土坯房便播下黏土的种子,只需要一滴水,就可以丰盈成泥,虽无调素琴、阅金经之雅,却可以塑出一个别样的世界,别样的你我。孩童会因此欢笑,用手指与泥亲吻,忘记了土坯房减轻了多少重量,矮去了几寸身躯。泥塑、瓷砖、景泰蓝,这些都是土坯房发酵过后的语言,我们抚触泥的世界,如同费解于一面镜子内心游离的充实。</p><p class="ql-block">土坯房久违烟火,脚边的苔痕上阶绿着数群蚁族。它们为了一粒米的幸福,赶在朝圣的路上,遇到太阳会挺出坚强的脊背,遇见月亮会镀就银亮的触须,遇见星星会洒落满天的颗粒归仓。它们挪移着院内残留的一小截炊烟,看半只犁铧正专注地生锈。越是谦虚地俯身就越能得到土的恩泽,蚂蚁用触须抵近房梁,土坯房用尘埃播种世界。每当放飞一粒尘埃,我就能察觉出月色又被剥落一层,像模拟为一滴露水的流星,落点处会击中某事的疼痛。</p><p class="ql-block">9</p><p class="ql-block">榨油坊的空地还在烈日下劳碌着。老人端着岁月听一只空碗的余音,看他70岁的儿媳欢快地扬起木锨,一片片的花生壳就会碎落成雪。我轻轻靠近这片喧闹,用两句尴尬的寒暄遮掩内心的空廖。一朵不经意的棉花飘过无声,98岁的爷爷如此炼成。</p><p class="ql-block">院内的老槐树只是吐着四季的芬芳,不介意自己的手指已经涂错云的影子。鸟雀在此划拳、买酒、醉歌,还有蝽象在嘲弄它皲裂的臂弯。它只是向下,用根须在土地里继续肥沃,啜饮甜泉的淙淙之声,与老者携手把一轮轮朝阳堕为落日,又把落日倒戈为一轮轮的朝阳。</p><p class="ql-block">花生为饼,大豆为粕。我闻听一句老人的秘籍,甚为欢喜,是常年素馅的煎饼伴其左右,品呷着玉米微妙的语言,跟稻草人一样热爱丰硕的籽粒,半生裸露着根须。这些都被时光压榨在每一滴油里面,把每颗星星闪烁为金黄的质地。减去了多余的枝叶,剩余的就是精华的躯干部分,比如很多寒湿、欲念缠身的人,不舍于从那个空空的皮囊迈出轻盈的自己,肩扛了98年岁月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p><p class="ql-block">无声是最有力的语言,东里村与老人赠与了一个下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