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过赵大圈还是出现在了挖坟现场，不光是他，大圈娘竟然也赫然在列。前两天书侉子派出全部基干民兵挨家挨户发出通知，除5岁以下小童，如有胆敢不到现场者，按每个人头扣除200工分，而且还要在政治表现方面记上一个污点。重压之下，人人踊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天上午多云无雨，不阴不阳；太阳在絮状云层中时隐时现，大地主赵希庚家的祖坟上忽明忽暗，人心在灰白色的天空下面暗流涌动，惶恐不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指挥着12名基干民兵对大地主家的祖坟形成一个弧形包围圈，然后跳上一座坟头，对着民兵们发号施令：都有！立正！稍息！再立正！举枪！上膛!放枪!砰砰砰砰！轰轰轰轰——二王阁那边陡立的山崖上传来沉闷的回声，几只野鸽从草窠里惊起，扑棱着翅膀向山下飞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接着又来一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再来一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三巡枪响过后，书侉子声嘶力竭地嚎叫一声：挖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现场霎时重归肃杀与沉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挖掘坟墓的基干民兵们在盗墓贼与革命者双重身份的蹂躏之下纠结无语，坟场上只听到铁锨䦆头与土石的摩擦撞击之声和远山幽谷中不时传来的几声布谷鸟的哀鸣声，孤独，悠远，悲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率先重见天日的墓主人是赵希庚的四世祖爷爷。都说这位赵老太爷曾经参加过两次乡试，虽未当上举人，却被山东道台推举为贡生，在京师国子监读了几年书。还说赵老太爷先后娶过5个老婆，这5个老婆死后都同赵老太爷葬在一起，陪葬的金银细软不计其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过当覆盖着赵老太爷的封土堆和石灰宝顶被打开以后，村民们发现传说其实并不可靠。赵老太爷似乎也同新社会的公民一样，奉行着一夫一妻制。宝顶之下，露出两副寿材，看上去也并不豪华；不过棺是棺，椁是椁，倒也整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该有人跳下去开棺起尸了。围观的村民们面面相觑，开始一步步后撤；书侉子逆流而上，站在墓穴旁边。只见他，从一只黄色军用挎包里抽出一瓶散装地瓜干酒，猛喝一口，然后嘬起嘴唇，噗噗噗！将酒雾喷洒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上；如此一番折腾，书侉子看上去竟也有点儿像个英雄了。书侉子回过头来，向周围投射了一圈不屑的目光，然后一闭眼，高喊一句口号，纵身跃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有村民十分肯定地对别人说，书侉子当时喊的口号是：俺不下地狱谁下地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两副棺材盖忽忽悠悠被拉到地面上。棺材里，赵老太爷和夫人早已腐朽不堪，两人瞪着空空荡荡的大眼睛，静静地躺在棺木里；看上去像两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只是这两幅油画的平面感让人难以相信这两个物件也曾经是个大活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在两位老人身旁不停地忙碌，跳来跳去，像一个巫师或小丑。书侉子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他将赵老太爷和夫人的头颅、脊椎、胸肋、盆骨、耻骨、大小腿骨，以及每一节指（趾）骨……从湿漉漉的棺木中，从腐朽恶臭、黑黢黢的多层纺织物中剥离出来，然后一一对应，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墓地旁边一段梯田的石墙下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整个挖掘工作历时半个月。结束时，经统计，共获取男女老幼大小尸骸38具。另外还发掘出各种金银首饰、翡翠玛瑙等珍贵物品92件——集中存放在一只青花大瓷瓮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官庄全体村民在书侉子的率领下，利用这些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批斗大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批斗大会召开那天本年度第一场寒流不期而至。灰暗浓密的云层贴着二王阁山顶翻卷而来。枯而未黄的白茅草紧贴地面瑟瑟发抖。气温骤降，棒子地里残留的根茬上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批斗大会在小东山上紧靠大地主家祖坟旁边，上下两块梯田里召开。会场周围的枝荆棵子和老榆树上挂满了红黄黑紫，腐朽破败的绫罗绸缎，在凌冽的西北风中飘飘摇摇，不由让人想起当年梁山好汉供奉的聚义大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高处摆着一溜课桌，是主席台，后面坐着桑阜公社和赵官庄大队的十几位领导。主席台前搭起一座用杉木杆扎成的门楼，横眉上悬挂一副会标，白布上写着斗大的黑字：“向大地主赵希庚讨还血债批斗大会”。两旁立柱上挂着条幅，分别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也是白布上写着黑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低处黑压压地站了一地村民。由于书侉子早早放出风去，说本次大会将向全体村民展示从大地主家祖坟里挖掘出来的金银财宝，因此村民们参与阶级斗争的热情空前高涨，一些外村的村民也赶来凑热闹，就连一向阴阳怪气，自视极高的半瞎子郎中胡济民，也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仰着细脖子向主席台上不停地踅摸。村民们疑惑地相互对视，小声嘀咕：怎么没有啊？不是说有一大堆金银财宝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可是尽管村民们疑虑重重，忧心如焚，却没有人敢向主席台前走近半步：地狱与人间仅隔七步之遥——主席台前的石墙下横亘着38具类似人形却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尸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些尸骸显然被人刻意打扮了一番。男人穿上了长袍马褂和粉底青面千层底的布靴，女人穿了斜襟大袄和粽子样的三寸锦缎绣花鞋。这些尸骸姿态各异表情丰富，似乎在述说他们生前死后各自的不同经历：那生前作恶的，经过六道轮回变成了畜生鸟类；那生前念佛的，得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从此无生无死、无喜无忧；那生前读了几本洋书的，跟从了耶稣基督飞升到天上的耶路撒冷大城，坐在上帝的脚凳旁边细数自己的脚指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如今这些尸骸被敌对阶级的子孙们重新拉回人间，自然是酸甜苦辣，心里各有一番滋味。那位前朝贡生四世祖爷爷，照例呈现出满腹经纶，锦绣诗书的大家风范，从那张牙皮肉脱落因此显得异常开阔的大嘴里传出一些嗡嗡营营的咒语箴言。四世祖爷爷旁边的一具尸骸显然是个小人物，瘦瘦小小的脸上阴森晦暗，死气沉沉，手脚干瘦细长，仿佛从梯田石缝里钻出来的酸枣棵子。从他那张抖抖索索的大嘴巴里也有一些类似撬门扭锁的声音传出来，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38具尸骸的两边站立着12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一边六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是被书侉子专门请来呼喊革命口号的。赵大圈底气十足，把肚子撑得滚圆，并且一再扩张与收缩。赵大圈的嗓音高亢洪亮，尖锐凄厉，如同叫早的小公鸡；他的脖子上呈现出两根粗壮的动脉血管，扑腾扑腾，弹跳不止，很让人担心会随时爆裂，喷出红色血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会场上空口号震天——打倒地主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彻底砸烂孔家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万岁万万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带领大家呼喊革命口号时，半瞎子郎中胡济民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棍在地上拨过来拨过去，仿佛在寻找一条地下通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喊完口号，书侉子朝一旁的基干民兵一招手，说：“把大地主赵希庚的狗崽子们带上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狗崽子一共5个，全是男性，从高到低一溜站在主席台右侧，就像如今手机上的信号强度图标；大的三十出头，小的二十啷当，全是光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又朝另外几个基干民兵招招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脸上瞬间变得通红，最后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抬上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几个基干民兵就从一张围了布幔的桌子底下抬出一只广口青花大瓷瓮，放到主席台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台下的村民们嗡的一声惊呼，后面的往前拥，前面的忌惮死鬼拼命抵住，不敢往前靠。乱作一团的村民们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都想看看大瓷瓮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宝贝。一时间哭爹喊娘，高声叫骂，场面有些失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连忙跑到主席台前，扎煞起两条细长的胳膊大喊大叫：静一静、静一静！大家排好队，到台上来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村民们立刻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有些人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有些人仔细地扣上第一粒扣子，有些人小声喝斥孩子，说，别闹别闹，咱看宝贝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村民们庄严肃穆地从青花大瓷瓮旁边缓缓走过，像是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青花大瓷瓮里装的宝贝并不多，只在瓮底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不过这也足以让村民们惊喜异常，吸溜吸溜地倒吸着冷空气。村民们注视宝贝的眼光很热烈，很暧昧，很复杂，差不多就像光棍汉盯着人家的漂亮新媳妇，心里头艳羡得紧，表面上却装作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憎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接下来是村里两位资深贫雇农控诉大地主赵希庚的滔天罪行。可村民们的热情似乎还沉浸在那些黄白红绿的宝贝身上不能自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哎哟，那个金簪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别胡说！”胡济民使劲挤了挤一只干瘪的瞎眼睛：“那是普通的金簪子吗？那是掐丝珐琅金镶玉凤头钗！当年老佛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还有那个光溜溜的玻璃瓶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看看，又外道了吧！那是玻璃瓶子吗？那是玛瑙内画鼻烟壶，鼻烟，懂吗？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尽管书侉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严厉喝斥，告诫村民们今天的大会是一个严肃的大会，团结的大会，阶级斗争的大会，不准嘻嘻哈哈的大会，可村民们似乎冥顽不化，根本不把本家兄弟放在眼里，继续讨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隐约记得两位资深贫雇农分别揭发控诉了大地主赵希庚的两宗罪行。一个说赵希庚站在小坝上指使还乡团毫无缘由地开枪打死了他正在河滩地上抓地瓜的亲娘舅；一个说赵希庚的大老婆规定家里的长工吃红薯不准剥皮，而她自己不但剥皮，而且还有一碟小葱拌豆腐。这两件事被两位资深贫雇农宣讲了无数次，早已耳熟能详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由赵官庄独创的阶级斗争新模式得到了环城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何红军的充分肯定和赞赏。何副主任在党委会上提议将赵官庄的经验推广到全县，此议被县委书记以有碍观瞻为由留中待议；但同时也留了一个口子，允许在桑阜公社区域内试行。一时间，玉带河两岸到处可见掘坟鞭尸、挫骨扬灰的奇异景观。一个外乡人偶然路过，总会长久驻足，掩面沉思，重温一下历史。</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