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空无一人的高速路,辽阔无边的黑土地,从年初一片平阳的枯黄更替为眼前这一望无垠的油绿。</p><p class="ql-block"> 毛发油亮,身型健硕,双目黑亮如漆的延边斑点牛(可能叫延边花牛),被撑的鼓鼓的肚子,悠然安闲地享受此刻的夏日凉风。</p><p class="ql-block"> 他们欢笑戏虐,几个和几个在一起,全被淹没在这片油润肥美的绿色之中;几个带几个在一起,奔跑欢叫没点牛的稳重样,随便张口就撩到油润鲜美的绿草儿,无需咀嚼,咬巴两下就下肚;几个又几个在一起,来来回回随意践踏这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油绿。目光灵动,眉宇坦然,这应该就是他们世界里的岁月无限静好。</p><p class="ql-block"> 可年初时,我也路过这里,与当时画面天差地别,同样的他们,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模样。</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这里冰还封冻,举目之处,尽是凋零的枯黄。</p><p class="ql-block"> 没有肥厚的脂肪,没有鲜亮的皮毛,天寒地冻,身形枯槁,北风一吹,枯材瘦骨,瑟瑟发抖。</p><p class="ql-block"> 牛们三三两两,或孤影只身,时而低头用嘴使劲拔扯着地上的枯草,时而抬头艰难缓慢地咀嚼嘴中干涩的枯草。目光暗然,凝望远方,饥饿难掩无奈和凄凉。</p><p class="ql-block"> 灰暗的天空之下,他们只身便把整个北方的全部生灵都带进了无限辽阔的苍凉之中。</p><p class="ql-block"> 此刻,你若开车经过,车内再激情高昂的音乐也会瞬间疲软,霎时消声,然后顷刻会被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淹没吞并,至深远,至无声无息。</p><p class="ql-block"> 从车窗与之凝望,老牛们那慢条斯里的,那一张一合的,那反复咀嚼着的牛嘴巴,似乎会告诉你一个黯然悲伤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天马行空,会自己脑补出很多故事画面,比如是被人打断腿后拖地爬行的孔乙己;被毁了车子死了虎妞的骆驼祥子;还有是挎着破篮子不停念叨被狼子叼走了孩子行尸走肉一般的祥林嫂;更多的是电影中河南没有逃亡的《1942》;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后的三年自然灾害。举目苍凉全国饥慌,草木树皮全被扒光。……</p><p class="ql-block"><b> 在这里,这一刻,车子只是开过,只一凝望,便像中了邪魔似地带走了那份原不属于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又过于沉重的悲凉。</b></p><p class="ql-block"> 延吉来过多次,深得我心。这次顺道再来,与年初景象焕然。</p><p class="ql-block"> 一路尽是宽阔肥沃的黑土地,浓密植被的山坡林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动见牛羊,的现实画面。</p><p class="ql-block"> 满心欢喜这幕。</p><p class="ql-block"> 可是为什么?每次遇见这样宽阔的黑土地,我总是会先想起我的老外公,而不是我亲爱的外婆,或者我的父母呢?!</p><p class="ql-block">大地不是象征孕育生命的母亲吗?</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因为这土地上有牛,可能我外公前世就是一头牛。</p><p class="ql-block"> 可能真的是因为我的外公太热爱土地了,他的一切都离不开土地,一切都围绕着土地。</p><p class="ql-block">一辈子一把锄头,早出晚归,即使只有一锄泥,他都会小心翼翼种上一棵瓜果蔬菜的小苗苗,精心照顾,每日料理,静待成长和收摘。</p><p class="ql-block"> 我的老外公啊!倘若你现在还在,我一定一定带您来这里。</p><p class="ql-block"> 南方小山村挖了一辈子贫瘠山地养育了十来个孩子的老人啊!</p><p class="ql-block"> 这里有延绵不断的山,这里有肥沃无边的地,这里一定会让您的眼睛有如宝石一般的雪亮,如金子一般的发光茫,一定会让您望着眼前景象不知所云,不知所措,只是抿嘴笑,只是拍着手,只是惊讶,只是赞叹,只是满脸满眼满欢喜。</p><p class="ql-block"> 老外公是村中最有力气的人,徒手摔死过一个日本鬼子,赤手抓住过山里的野豹子。村里人都说他在母胎里呆了十二个月,比一般人多呆了两个月。“母胎呆一天,胜外面养十天”,所以老外公身体好,外公力气大,长年累月像老牛一样干活从早到晚从不会累。</p><p class="ql-block"> 八十多岁了还中气十足,上山下地,挑水砍柴,从未生过病,就连感冒咳嗽都没有过。</p><p class="ql-block">但是八十八岁时,外婆生病了,外公终于放下了锄头,开始整日陪着外婆。</p><p class="ql-block"> 外婆坐着,外公坐着,外婆躺着,外公也陪着躺着,外婆病重了,外公也病了,外婆病的起不来了,外公也躺着整日替外婆揉着肚子,对他的孩子们叫嚷着快带她去看病,带她去看病,他也不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八十九岁时,外婆走了。</p><p class="ql-block"> 从此,外公不说话了,之前神如炬的眼睛,灰暗了,见谁也不再有表情了。</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他一句话也不说了,也不会说话了,再后他只记得外婆只会喊外婆的名字,也不认识人了。</p><p class="ql-block"> 他总是坐在门口的那把老旧的竹椅子上,凝望着外婆的方向,掉眼泪…</p><p class="ql-block"> 再后,外婆走的第二年,相隔不到一年,外公也跟着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我外公是不是真的是因为在外太婆的肚子里呆过十二个月才会那么健壮有力气。</p><p class="ql-block"> 但我知道,我外婆在时,他们两人从不吵架,外公干完活一进家门,外婆第一时间便会递上毛巾和洗脸洗脚水,给他换衣换鞋,倒茶水,然后端上温好的老酒和可口的饭菜。外公在家从来不用自己端菜盛饭,衣食完全被外婆服侍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p><p class="ql-block"> 外婆本是苏州私塾读书的大小姐,父亲突然去世后,母亲改嫁,她被后爹骗到山沟沟里做童养媳。从此养鸡喂猪做草鞋,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家里上上下下操持的妥妥当当,即使在那些饥荒年代九个孩子也是被照顾地健康茁壮。</p><p class="ql-block"> 我时常觉得,外婆可能是担心我们照顾不好外公,于是把他带走了。</p><p class="ql-block"> 确实也是,他们那么多孩子,在他生病期间,也都个个都只盘算着自己的生活和日子。</p><p class="ql-block"> 直到他们都离开了,他们的孩子才个个都开始念叨和想念。</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地为什么会那么大那么大?</p><p class="ql-block">那么地无边无际,那么地无声无息…</p><p class="ql-block">牛群们在哞叫,但是他们的声音,谁都听不到,只有凝望,时空轮回,希望一切都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