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个庄稼老汉的话,让卧龙公社四清工作团分团团长赵世恒陷入了反思:“所有的村干部都是四不清了,我们新中国的农村基层干部全烂掉了?”其时,上层先推行的是“桃园经验”,不久中央下达了一个“二十三条”的文件,运动进入了冷静期。工作组首先开始区分群众觉悟和群众情绪的本质了。群众觉悟的基点是从政策原则出发,理性审视自己的带头人。群众情绪则包含个人恩怨家族关系诸多因素。</p><p class="ql-block">将跨腊月了,粮食保管邢三小,竟在生产队的粮库上吊了。刘润后听见了,狠狠骂道:“这个怂人,多大点儿事!”在清仓库时,发现有半仓粮进了雨水,水是从鼠洞灌进去的,这一仓上半仓粮食完好,那知下半仓全结成霉块。粮食金贵,负责清仓的狄存娃岀手给了邢三小一拳,工作组老丁也狠狠批评:“这是犯罪,真该拉出去枪毙!”</p><p class="ql-block"> 近午,清库的几个人离去了,等下午再来库房时,五十五岁的下中农邢三小已在樑上自挂了。任何运动,和平年代死了人都是大事。所不同的是家属不闹事。医院里死了人本属正常,但医患纠纷,会闹个沸反盈天。一场车祸,几十天大半年纠结不休。而除了邢三小老婆捶地喊天的号哭外,子女们和近亲噙着泪默默抬尸回家。工作组召开全队会议,他们做着事件预案。担心家属闹事,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群众的觉悟是有的,凭一家之力谁敢对抗浩浩荡荡的大运动。最多是邢三小老婆哭号中夹杂几句:“天啊!你死得窝囊死得冤”之类的。还有一句很特殊:“你就不学学人家润后子,人家该死都不死,你咋就这么没出息?”听得街坊邻居都笑了。润后该死吗?这话的含义:审查他多少天了,换个人应该早就该撑不住自杀了。当时,全社自杀了八个人,职务最小的是粮食保管邢三小了,有会计生产队长一个右派教师和一个供销社主任……</p><p class="ql-block"> 刘老宽和儿媳自来帮忙,老宽和邢家人商议亡人丧事,乔金叶是剪孝幡布置灵棚的,她一把剪刀灵巧翻动,剪剜挑抖……但她的心如灌了铅似的。全村问题最大的是自己的丈夫,邢三小最多算个渎职罪,一个上午就扛不下去了。而润后则被白天黑夜的审查一月另三天了。剪着想着,如果润后也扛不下来呢?泪扑簌簌流下来,恰遇上邢三小外嫁的小女儿前来吊丧,在院里撕心裂肺的号哭,许多人都流了泪。</p><p class="ql-block"> 刘老宽和儿子说:“你三小叔肚量小,这本不是要命的事。润后,男人要有担当,没杀人放火,四不清不是死罪,最多赔点儿钱,咱有家底的,坦然点儿……”润后轻声说:“金叶有点儿像我娘,你多点化点化她吧!”</p><p class="ql-block"> 新队长狄存娃有点丧气,彭队长批评他不该动手打邢三小,更让他丧气地是再查账目,人家刘润后仍是先前那三个问题,不过只剩两个了。小南卜子生产队得知一笔借款缠上了刘润后,便到信用社贷了款还上了。不过,仓库进水与他大有干系,这又凑成三个问题了。</p><p class="ql-block">彭海反倒服气了,他亲自坐镇账目复查组,一天下来,便对刘润后刮目相看了。账目看去复杂,但有序可循。比如菜园收入,社员从会计那里领菜票,菜园里的油葫芦卖菜收票。十天油葫芦把票交给出纳员。与队长刘润后相关的就是菜票上盖了他方正的手章。除之外,社员买木器筐筐篮篮之类,都由会计发个收据,拿到作坊购物。作坊将收据交付出纳员兑账入账。并没有现金交易。县里几个建筑工程,结算都是会计出纳员亲自去办的,刘润后把工程开支单据核对明白就够了。所以,就有了那顿聚餐的不合理开支。三日后,彭海一拍刘润后的后背:“说别的问题去吧,这账目就这样了!”别的问题,反映最激烈的是多吃多占了。郎吉星已经为之焦头烂额了。吃时顺溜,屙尿麻烦。怎么也和群众检举对不上号。交待吃牛头,检举是猪头。而刘润后则小半天就过关了。</p><p class="ql-block">当晚便是第二次“下楼”或“下炉”。</p><p class="ql-block">纵观历次运动,四清的惩治方法,比较温和。控制不住情绪的群众打一掌一拳的应是正常。为了打击顽固分子嚣张气焰的,最多是站在火炉边加热,并不像后来运动中头俯在彤红的炉盖上。比较激烈的是“烂豌豆。”这个刑法很文明,几个人围成一圈,受刑者立于中间,你推我推,其人就像被炒的豌豆,身不由己的滚过来滚过去。不过,这刑法竟使在一向温和的刘润后同志身上。</p><p class="ql-block"> ……在这第二次下楼或下炉会上,刘润后向广大人民群众交待问题或罪行:“经过再次核查,属于我的问题的,账目上,还是那三个,小南卜子那笔借款还上了。”他咳了一声:“一个新问题就是仓库进水,工作组估算毁了莜麦三千五百斤,集体自亏五百斤,其余让我和三小叔对半承担……”邢三小两儿成家另过,只有三小老婆了,一听头都炸了。刘润后接着说道:“我是这么想的,三小叔赔上一条命了,再给邢家婶婶搁上五石粮食,恐怕……”顿了顿:“我和我爹金叶子商量过了,我一人承担吧!谁让我粗心没有在雨季提醒三小叔检查仓库。或折价赔钱或逐年扣除口粮,由工作组决定!”全场一下静寂无声,邢三小老婆呜地哭出了声,太意外了,三千斤粮,在那种年月是什么概念呀!这时,在场的人们心头已燃烧着的熊熊斗争火焰仿佛浇上一桶冰水。善良的人有了一种自责:是不是这事有点过头啦?包括在场的工作组,也是怔怔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年青庄稼汉。</p><p class="ql-block"> “另外,另外,”刘润后嗓子有点哑:“就是多吃多占问题了。”说着他从衣袋拿出个学生作业本:“这是一年多的的账单,大家都清楚,三年困难,没有这问题。六三年有了这吃喝风。凡我自己参加,我自己记。没参加的拿了一份吃的,我爹或文喜给记。我已在上午交待给工作组了。”他转身向台上彭队长问道:“用不用念念?”</p><p class="ql-block">“详细交待,必须让社员群众清楚!”</p><p class="ql-block">刘润后亮了亮嗓子:“六三年农历二月二在尤美……潘黑娃家,队委会散会后吃烙油饼一顿。二月二十四,生产队死了一头牛犊,队委会炖了,我不在场,后送家牛肉一白碗。三月十五,队委会在潘黑娃吃面条……”</p><p class="ql-block"> 左一顿右一餐的,又加上夜渐深,众人烦了,狄存娃火了:“你们这帮吸血鬼,来,让他们吃吃炒豌豆吧!”呼地几个积极分子,围住刘润后开始推搡,刘老宽站起身,变了脸色,金叶情不自禁地往前探身,文喜站在板凳上,场面混乱了。那汽灯也仿佛善解人意,又忽暗些。听得润后啊呀一声,接着是积极分子狄二云一声尖叫,这豌豆不炒了。只见狄二云抱着肚子,刘润后按着大腿。不知几时,老宽已抢到圈中,他从地上拿起一把当时妇女纳鞋底的针锥,狄二云撩起衣服,小肚子上渗着血,刘润后大腿上也渗血,他苦笑着:“二云,你怎么替我挡了一锥!”二云苦笑着:“误伤,误伤。谁他妈瞎了狗眼,往老子身上捅!不知道肠子有没有断!哎哟……”不少人闻言忍俊不禁。彭海他们也围来察看,口里喃喃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p><p class="ql-block"> “彭队长,这怎么理解?”刘老宽举起那把带血的针锥,“刘润后犯下死罪了?各位老少爷们,我们刘家与谁结下这么大的血仇?你们不想想,我们为什么记这个吃喝账,当初就想到这一天了。一个队委会七八个人,润后能独断专行吗?他的性子能顶住这铺天盖地吃喝风,退赔就是啦。哪怕翻倍退赔。不能往死搞吧?再说,犯法是犯的国法,该坐牢就坐牢,该杀头就杀吧。没有动着你张三李四的头上尘土吧?这楼就不下了,坐家等公安来抓吧!”这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无论工作组还是社员哑口无言。建筑队炊事员魏得富骂道:“没想到,咱村还真有他妈的没长人心的烂肚肠王八蛋了。”会场上七言八语起来……惊诧的愤怒的冷漠的……人们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这时刘老宽扒开人群,滿脸是泪的金叶护着润后往外走,文喜则在身后拥着父亲的后腰,回过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环顾众人,有人在躲避那稚嫩但冰冷的目光……</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摇身一晃做马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人的觉悟,应该是从复杂的情绪中淘洗出来的。四清运动初期,群众斗争情绪是高涨的。尤其对于村干部多吃多占打骂社员,利用职务奸污姑娘媳妇的,更是深疾痛绝。但李家堡的社员,在刘润后第二次下楼,有人竟用锥子刺他,却仿佛在刺在全体社员身上一样,弄得散会后的大家难以入眠。家家在议论。同时,在认认真真的评估这个年青的生产队队长。首先思考的是谁这么仇恨一向温和怕惹人的润后子呢?通过查证与交待,这刘润后和他爹一样,是正经人。每次吃喝,他为什么记个小账本呢?可见人家做事是有底的。这些年,村里村外奔波不停,生产队工分值始终保持全公社第一位。即使吃点喝点,也不为过吗?于是人们把他与杨福贵比,与郎吉星比,与何大姑比,与邻村的张三李四队长比。发现这个人原来优点这么多,公众场合从没有指责过任何一个人,谁有问题,一定登门和颜悦色,讲你个心服口服。可是谁他妈竟用锥子扎他呢?</p><p class="ql-block"> 在油灯下,刘润后脱了棉裤,老宽和金叶察看那锥刺处,血不外流了,但红肿着。老宽用白酒擦洗消毒,不流血,也就没有包扎。金叶轻声问:“疼吗?”文喜狠狠问:“爹,是谁刺的?”润后笑了:“乱哄哄,哪能知道谁下的手?”刘老宽往火炉里加上几块炭:“肉厚处,也没啥事?如果刺在后背腰眼上呢?”说着又拉起文喜:“咱们走吧,让你爹歇息吧!”</p><p class="ql-block"> 其实,刘润后清楚是哪个人下的手。其人出手三次,第一次刺中了,让他小心了。第二次他敏捷闪了一下,那锥刺向对面误中了狄二云。第三次刺来,刘润后随手一击其腕,那锥落地了。这就是会武功的人的优势了。刘润后躺在炕上,伤处火辣辣的疼,他想起了半年前的一幕……</p><p class="ql-block"> 曾有过大集体劳动生活经历的人,应该往事犹记。割豆子起土豆萝卜时,人们都会顺手牵羊拿一点儿,村干部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而女社员尤二英,则用小筐装了半筐土豆,上面盖了喂兎野草。郎吉星拦住了,尤二英是哪个?她是尤美美的二妹,狄存娃的媳妇,三十出头,人生得白净,一双媚眼,更有一张利口,成分又好。哪容得这一出,便以人人都拿,凭什么搜查自己。便郎吉星撕扯起来了……两人边吵边走,从地里一直闹到村口。</p><p class="ql-block"> 恰遇上从县城回村的刘润后,当时狄存娃正在工程队,狄存娃能够垒砖筑墙,泥瓦工中还是技术人员。润后上前接过那小筐:“嫂子,嫂子,存娃哥捎话回来了。”郎吉星才脱了身。旁边看热闹的众人散去了。</p><p class="ql-block">刘润后陪着尤二英回了家,一路也问明了情况,润后几句话便消了二英的火气。润后把狄存娃捎的几块钱递给二英后,说着客气话:“嫂子,辛苦些,工程还得两个月,累了,歇上一天半天的。”便张落着离开了。哪知这风骚的二英,浪声浪语道:“润后,你把我男人弄得回不了家,这么时间长了,地干得都裂缝了……”说话间,竟自脱了裤子……</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心燥脸热地夺门而去后,听得身后一声骂:“你敢耍老娘!”因为在二英裸身横陈时,谎称去插上门。</p><p class="ql-block"> 被锥刺后,润后想到一定是她干的。他眼前闪过尤二英两条白腿……倒抽一口凉气,就为这么个事,就用锥子捅我?这队长真不能干了!人家还能让干吗?刘润后摸一下火辣辣的大腿伤处。</p><p class="ql-block">权利,不论大小,一个人一旦拥有了权利。身价必然上涨,同时各种各样的手也会向你伸来,满足它们时,你也会有了同盟者、至爱亲朋、情妇……一个小小村干部尚且这样,那些掌管生死大权升迁大权,给你个项目工程很快便造就百万千万亿万富翁的人呢?能如草木平民的刘润后有几个人呢?</p><p class="ql-block"> 分团长赵世恒翻阅审核一份材料,首先大吃一惊,一个村干部,贪污金额达到四百八十八元八角了。这在一九六四年足够判个几年徒刑了。</p><p class="ql-block">再一看明细,则泄了气。第一笔,带领生产队建筑队,竣工时,带社员聚餐五十八元。二,给关帝庙黑老道棺材一口,按时价六十元。原为生产队开支,利用职权徇私情。故由其承担。三,仓库毁粮三千斤莜麦,保管畏罪自杀,其自愿承担全部损失(备注:最初让保管邢三小家属与其两人分担。政治队长郎吉星无责),计三百三十元。四,多吃多占,折价四十一元八角。总计四百八十八元八角。</p><p class="ql-block">该人政治路线不清,他本是西卜子大地主邢寅卯的亲外孙,先前其父刘老宽建社时,将地主分子的大舅子一家迁到李家堡(刘老宽曾为第一任队长)。在他们父子庇护下,全家在编织坊做工,享受高工分待遇。工作中惯会和稀泥,不讲原则讲人情,具有严重的本位主义思想。生产劳动中,推行承包制,公然对抗社会主义集体化……</p><p class="ql-block">………一份材料读完后,赵世恒喝了一杯茶,思忖起来,这款项,似乎有合理不合理的成分混合。再回头看材料,又有一小行补充:贪污款已全退赔,因为群众情绪,至今未得下楼。</p><p class="ql-block"> 赵世恒认真想了想,从全社上报的材料看,这个刘润后应该是问题最轻的一个,所涉退赔款,真正可追的是四十一元八角的吃喝款,然而人家自己记的账。作为全社最富裕生产队队长,可称清廉了。可惜有地主的姥爷娘舅。但是,能把李家堡生产队,搞成远近闻名的富裕队,一定是有能力的。赵世恒心生一念,去李家堡去见见这个人吧。</p><p class="ql-block"> 见到刘润后,虽说“四不清”了几个月,但是神采并不萎蔫。很平静地环顾一下屋里所有人。然后坐在炕沿边听候问话。</p><p class="ql-block">“你当几年队长了?”赵世恒问道。</p><p class="ql-block">“六0年秋到前两个月。”</p><p class="ql-block">“从目前看,你的问题不是多大。但是怎么就下不了楼?而且群众还用锥刺伤呢?你有没有隐瞒的大问题?”</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脸一红:“这个怎么说呢?常言道,当家三年臭水缸。我觉得,经济问题上有账目作证,其他问题,最主要的是我思想觉悟低,工作方法简单……”</p><p class="ql-block">李家堡工作队长彭海打断了他的话:“好了,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做好了就让你下楼。”</p><p class="ql-block"> “什么事?”刘润后急忙问。</p><p class="ql-block">彭海语气提高:“大部队通知,明天上午,全大队党团员村干部,全部出动,拆除关帝庙,咱们生产队由你带队!”</p><p class="ql-block">刘润后一听变了脸色:“这个我做不到。”</p><p class="ql-block">赵世恒问道:“为什么?”</p><p class="ql-block">刘润后站起身来:“怕我爹揍死我!因为我爹一生最信奉关公老爷,关二爷为人忠义,光明磊落。从小时候起,我爹就教育我像关老爷那样做人。”</p><p class="ql-block">赵世恒“噢”了一声,他顿时明白了刘润后为什么是全社村干部中最清廉一个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马武赶到了李家堡,手持一份文件与工作组交涉,让刘润后到军马场做工,即日到后草地去选良马。</p><p class="ql-block"> 老宽抱定马武,竟泪溢双目,声音颤抖:“老兄弟,谁曾想你拉了我们一把呀!”</p><p class="ql-block">下一节,魏九九乱留遗嘱。</p> <p class="ql-block">对于这个运动的后世纷纭评价,我们不去提及了。就当时状况,农村基层政权,有两个倾向确实存在,一是腐败倾向,多吃多占日益严重。二是村干部队伍的异化,本位主义官僚主义侵蚀着队伍的纯正性。来一次必要的经济清查与作风整顿,太有必要了。确保人民公社化的正确发展。加强社员的民主管理意识,从而提升广大群众爱社如家的政治觉悟。</p><p class="ql-block"> 但是当运动激荡起来,那就不一定沿着设定的轨道平稳前行了。尽管有工作组掌控,但是各种群众情绪的爆发。过火过当便在所难免了。六四年旧历年,经济方面的清查告一段落了。各地各生产小队大队的原干部,基本是全部下台了。所剩的当为凤毛麟角了。就李家堡的情况,刘润后当马倌去了。郎吉星到大队做了保管兼炊事员。秦福明会计也撤了。正赶李家堡小学的李元礼两口子被调到县中学去了。秦福明成为了绥中县第一代民办教师了。</p><p class="ql-block"> 李家堡生产队新一任领导班子,又具有其新的时代风貌。政治队长狄存娃,生产队长阎根旺,会计高玉锁,贫协主任王六小,民兵排长牛二蛋。这个班子的特点,成分全部是贫下中农,并且社会关系清白。三个作业组组长,也仅有一个是中农。正值农闲时分,新班子意气风发,配合工作组,把四清运动的另一个战斗打响了。</p><p class="ql-block"> 重新给农民划成分。时称清理阶级队伍。划分标准,仍沿用土改的政策。土地多少,雇工情况,剩余价值。核算时间仍是四六四七四八这三年。土地虽都为生产队集体所有,但有三分之二的地块名却仍是原主人的名姓。李家大地、苏四斜尖地、王黑小洼等等。但是雇工情况,这就有点纠结了。从四六到六四年,某某给谁当长工或做短工,有谁说的清。</p><p class="ql-block"> 这一举措,刘老宽也纳闷了。记得土改后,紧接来了个复查,重新审核了一遍农民成分,深怕土改运动出了些许偏差。怎么时过这么多年又筛查起来?这是要干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不久后,张出红榜,全村贫下中农十八岁以上的皆在其上,土改后死了的不写,现今年满十八岁,登录在上。与土改没有变动。不久后张出黄榜(即用黄纸书写),十八户中农在上。问题出来了。有三户没有标在上面,中农王黑小,富裕中农魏九九和何满有。第二天,张出白榜。地富反坏右名单。李忠老俩口标明为开明地主。基本遵照了土改。上述三户就成了运动的主动清查对象。</p><p class="ql-block"> 金叶因为是四六年来的口外,成分随了夫家。还有两户是六十年代因灾荒迁移来的,责令他们回原籍开来成分证明。</p><p class="ql-block">小小村庄,各阶级成分经过这一运动就分分明明的了。刘老宽的成分,狄存娃向工作组提出异议:此人从一九三二年以来一直是大地主李顺达家的长工头儿。而且是另一个大地主邢寅卯的女婿。此人社会关系极为复杂。恐怕是混进无产阶级队伍的"异己分子”(当时的术语)。现今再捉摸“异己”二字,起得真绝,真有文化,异己说俗了就是“不是自己人”。那么就是敌人反革命。</p><p class="ql-block"> 于是,贫下中农会议上彭海提出:“有同志反映刘老宽……”话还没说完。侯牛牛站起身:“谁放的臭狗屁?人家刘老宽是啥样人,别说李家堡的人清楚,怎个卧龙山山前山后都清楚!”众人嚷嚷起来。天天夜里开会,有的人已心生厌烦了。站起身二话不说,就推门而去了。一个走开了,便众人骂骂咧咧随之而去。结果留下的是全体工作组成员和生产队队委会成员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 彭海是个聪明人,冷冷地瞥一眼狄存娃:“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吧!”于是又议起魏九九等三户的成分。这几户成分的症结,就是雇工问题。王黑小四七年被抓了壮丁,家里一百多亩地,女人和父母是种不了的。于是便要雇工了。他自己抓壮丁走了,这雇工是剥削吗?土改不算,这四清算不算?问道王黑小,王黑小坦然一笑:“这事儿得问刘老宽,他清楚。”</p><p class="ql-block"> 由于刘润后是四不清干部,作为父亲的刘老宽一直没有资格参加贫下中农会议。为这问题,工作组让他参加了会议,问道王黑小家四七年雇工问题。刘老宽口气沉重:“那一年,黑小家确实挺难的……”</p><p class="ql-block">“黑小是年前让狗日的王朝宗抓了壮丁的,四七年开春后,家家忙得开耧播种了。黑小家里愁成一团。我们那十三家佃农弟兄商议了一下,就帮他家种了。我给策划的,只种了五十几亩。其余全放了压青田。”</p><p class="ql-block"> “给工钱了吗?”</p><p class="ql-block">“我们没要,留下女人老人的,谁好意思收那个钱!收割时,我给黑小家雇了短工。大概是三个口里人。忙了不到一个月。上场时,我和王六小用我的车拉了庄稼的。”</p><p class="ql-block">“人家给了我两块大洋。”王六小插了一句。彭海又问:“老宽,你收了多少呢?”</p><p class="ql-block">老宽笑了:“总共收了两块,全给了六小,当时他家大人多日子紧。”</p><p class="ql-block">“你就这么好心?”狄存旺瞪了瞪眼,他有个毛病,和人说话必瞪大眼睛。</p><p class="ql-block">刘老宽板起面孔:“现在天天讲阶级友爱,我们那时论得是忠义。人与人少了忠义,怎么交往?不过,那都是封建思想了。谁家有难,帮一把是正常的,这怎么能叫雇工剥削呢?”回过头瞥了一眼狄存娃:“三五年你爹娘和你弟兄两个,逃荒刚来,就住在王黑小的西房,一冬吃用,都是王黑小家的,当然你爹也帮他家铡铡草,喂喂牲口,你们认为这也是当长工受剥削吗?一村相居,能拉一把就拉一把,至少不能推一把踹一脚吧?”</p><p class="ql-block"> 刘老宽话很柔和,但呛得狄存娃瞪着大眼说不出话来。彭海缓了口气:“老刘,情况说明了。你回去吧!”</p><p class="ql-block">王黑小过了难关,富裕中农何滿有却另有情况,他的小弟弟何存有曾是共产党县大队队员,麻九的通讯员,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土改中考虑这一情况后,便把何家从富农行列里拉了回来。这次自然又平安过关了。对于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乡村人还没有忘记!</p><p class="ql-block">而魏九九这一家就麻烦了。这魏九九,在互助组时,已成村中大户,人强畜壮的。可当时,他坚决不与贫下中农互助。那时,富裕人家,都有石磨磨面。穷人也自然得到富人家磨面。而魏九九家里的石磨坊从不给不亲不故的人家使用。其实,乡村里居住,并不是世外桃源那么理想化。自给自足,是不够的。没有像刘老宽那样的行事,那来得人缘呢?</p><p class="ql-block"> 所以,三两的功夫,谢九九的成分划定了,属于漏网富农。年前上报分团批示,将在正月初六张榜公布。</p> <p class="ql-block"> 乡村是没有隐秘的。谢九九一家惊惊慌慌中过了旧历年。谢九九有两个儿子,大儿谢存良,娶的是本村油葫芦的女儿,已生两子,分家另过。二儿谢存久,娶的是小南卜子赵家的女儿,也分家另过。这老院子里,三间瓦房,谢九九老两口居住。年夜,儿女们一起在大院里过,虽然饭菜丰盛,但是没有年夜气氛,檐下一盏灯笼,也像个累极的人要睡了,又有气无力地睁开眼那么慵懒的看看什么。自然连个串门的人也没有。</p><p class="ql-block">但在他家门却有民兵巡视,这些天,队委会决定民兵日夜巡逻。狄存良再三交待牛二蛋:“重点盯着谢家,严防转移财产。”</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六上午十点,生产队贴出一张白麻纸,人们看到告示:谢九九夏美兰为富农分子,谢存良谢存久为富农成员(成员不是专政对象)。按程序,晚上召开批斗大会。第二天沒有一切财产,包括房子。</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功夫这榜下集满了人,这时,五十八岁的夏美兰抱个绣花枕头,煞白着脸,低着头,怯怯地走进生产队办公室,狄存娃正和其他成员议商批斗谢九九的事。都惊诧的望着抱个枕头进来的夏美兰。牛二蛋问:“你这是……”夏美兰把枕头放在地上:“谢九九说,这枕头是人家刘老宽的,让我还给他,我都不记得了……怕人说藏了东西,让我先抱到这里!”说话间,就拿出把小剪刀,剪开了口子。这是怎么回事?刘老宽家的枕头?狄存娃弯腰拎起来,放在窗前办公桌上,伸进手摸了一遍又一遍,什么也没有!“拿走吧!”狄存娃冷冷地说。</p><p class="ql-block"> 这时,夏美兰手里已穿好了针线,手抖抖的缝了几针。抱起这枕头走门囗。妇女主任尤美美认出是邢粉粉的针线。上绣了双喜鹊登梅。</p><p class="ql-block">当正吃饭的刘老宽,也惊诧的接过枕头:“他谢婶,没这么回事吧!”夏美兰跨坐在炕沿:“我们家那口子,说让我赶快把枕头送过来,不然,抄家就……”</p><p class="ql-block">“不好!”刘老宽一推饭碗,跳下炕,趿拉起鞋就往外跑。</p><p class="ql-block"> 当刘老宽从他家跑到谢九九家时,谢九九已奄奄一息了。闻讯而来村里人站满了一院。那三间住房雪白的墙壁上,抹上一个个血手印,血手印支支楞愣的,碜人碜人的。</p><p class="ql-block"> 谢九九割了左手腕,用右手把住房抹了后,又在一溜儿西粮房门楣上涂抹。血尽了,他倒在猪窝口。</p><p class="ql-block"> 其用意,人们明白了,我不能住,你们谁有胆量就来住!</p><p class="ql-block"> 颠颠撞撞赶来的夏美兰号哭起来,刘老宽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谢九九不愧“小九九”的绰号,送枕头?是遗嘱吧!他死了,让老伴嫁到刘家。唉,刘老宽重重叹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瘸大嫂抢嫁刘老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