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硬汉拐子爷》（二）

潮州陈树彬

那一刻，拐子爷没喝过酒，脾气比喝了烈酒更火爆！造反派小头头慑于拐子爷的刚烈，又知道他当年的“革命史”，最终不敢把拐子爷怎么折腾。文革后，拐子爷平了反，村里人都希望他复出，继续当村干部。拐子爷推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不愿复出。村支书握住拐子爷的手，说：“叔，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拐子爷捋着胡子，乐咧了嘴：“俺这把老骨头了，还有啥顾虑的？我说的是实在话。我老了，身架子不行，要文化没文化，不能占着茅厕不拉屎，得让你们年轻人放手干。”村支书考虑他年岁确实大了，又是孤老头儿，就给他个妥当的安排，让他到村里小学当个厨子，补贴不薄。拐子爷当学校的厨子，除了做好份内事，还兼学生的课外辅导员。学生下课或课外活动时，拐子爷就走到学生当中，头头是道给他们讲革命战争和抗美援朝的故事。那时候，电视还没走进平常百姓家，这些故事，对学生们来说，特别鲜活新奇，孩子们都听上瘾。时间一长，孩子们都管他叫“讲古佬”。拐子爷跟孩子们在一起，那火爆脾气就顺了，仿佛回到年轻时。高兴时，他还向老师和孩子们请教一些字。孩子们问他：“老叔，你学识字干嘛？难道你也想上大学？”拐子爷笑呵呵：“老叔没你们好运，生的不是时候，没念几年书，现在呀，嗯，叫什么呢。啊，对了，听人家说，这是半工半读。呵呵，将来，我学的字多了，就把过去的事，写成一本书！”一个孩子，天真无邪，忽然愣头愣脑问了一句：“老叔，你要真写成书，是不是也要把装死的事写进去？”拐子爷想了想，点点头：“写，当然写。”“老叔，你真装过死吗？你是不是怕死？”拐子爷摸着那孩子好看的小脑袋，脸色变得有点沉重：“是人就怕死。大活人的，谁想死呢？孩子们，今天老叔说了，你们也不大懂。但老叔还是想说，老叔装死，并不是怕死！”“老叔，如果你在战场上真死了，是不是也能当个烈士？是不是也是英雄，让别人写在书里？”拐子爷想了想，好久，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轻吁了口气：“孩子们，你们今天能安逸念书是好事。可战争那些事，有些是课本里没告诉你们的。你们可记住了，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他们都配得上烈士的称号，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同样也是英雄！”拐子爷说完，从孩子们当中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三村里有个“老夫子”，前清遗老的孙子，粗懂文墨，一日，心血来潮，撺掇村支书编纂村志。村志 “人物记”一项，定下这样的入选准则：古之贤士最低门槛为秀才，今之达人范围较广，从政者，村支部书记以上；从军者，副排长以上的；学业有为者：本科以上；有识之士的，指对村有特别贡献者。有人提过拐子爷，但很快被强烈的争议压下去。拐子爷没念过书，当兵也没混到副排长，退伍回来顶多当过村治安主任，对村也没特别的贡献。横竖都没收录入书的资格。要命的是拐子爷有个当国民党兵的哥哥，自己又被“美国佬”俘虏过。虽时过境迁，但拐子爷这些“污点”对编村志的人来说都是心里绕不过的坎。有人为拐子爷鸣不平。村支书跟拐子爷是“五服内”的，管拐子爷叫“叔”，多少罩着拐子爷的面子，怕拐子爷闹意见，亲自上门做拐子爷的思想工作。拐子爷说，我是喝苦水过来的，不是喝墨水长大的。编书的事我不懂，也不管。再说了，我这人习惯让人斗，让人骂，这么多年走过来了，除了腿瘸，哪都硬朗。你们要是在书里头美我几句，我还浑身不舒服呢。村支书想想，折衷说，要不，这么着，我跟老夫子说一句，再附加一个条件，让村里50年以上党龄的党员也收录进去。村里，就你够这个资格。拐子爷连连摆手，说得坚决，别，可别，你就是把我编进去了，不准没人知道是我。几十年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村支书知道拐子爷的脾气，说一不二，乐得顺着他的口气，行，叔你不介意就好。 四命运弄人，那个给拐子爷带来人生污点的哥哥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台湾回来了。老哥儿俩相见，抱头痛哭。拐子爷住的还是祖屋，祖屋破旧斑驳。已在台湾做起生意的老哥，成了有钱人。叙旧之后，老哥叫了一辆“的士”，想把拐子爷接到城里宾馆住几天。那一刻，拐子爷坐在祖屋的破门坎上，一动不动，不紧不慢地说：“哥，你是不是很有钱？”老哥笑了：“住几天宾馆，不成问题。”拐子爷说：“哥，咱不住宾馆，就住这老屋，咱小时候一起睡的老床，还留着呢。”老哥缓缓点了头：“行，咱不住宾馆，就住老屋，睡老床。”老哥看了看老屋，又说：“不过，这老屋还是修一修，不然，我怕这老屋赶在你之前塌下来。”拐子爷悄悄问道：“修屋？哥，你真有钱。”老哥笑得豪爽：“十万八万没问题，你要多少？”拐子爷掐着手指：“十万八万，修个福利院怕是少了点。”老哥心里一动：“想修福利院？”“老哥，你有心帮我修老屋，不如帮村里修福利院。”拐子爷脱去鞋子，朝门坎敲打几下，敲掉硌在鞋底的小石子，说，“老弟我不拖儿带女，孤老头一个，可村里头对我有些照顾，光景没那么惨。咱村里的孤老孤婆呢，扳着手指头算，还数不过来。日子不叫过，叫捱。你有钱，修个福利院，就是最大的功德。”老哥到底是个明白人，爽快答应：“行，修福利院要多少，我出多少。”拐子爷哥儿俩捐资修建福利院的消息覆盖村里每个角落。捐款仪式那天，村学校门口人头攒动，镇里县里的领导来了一大排，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也闻风而动，争相采访拐子爷哥儿俩。报社一名记者挤到拐子爷身边，认为他一生传奇，要求单独采访他，准备为他撰写传记。拐子爷连连摆手推辞：“别，别来，我怕没上书里，我还是个人，一上书里，就成了神了。”老哥回来的几天，村支书没一天不往拐子爷家里跑。编村志的老夫子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在拐子爷哥俩捐资修福利院的隔天，当着拐子爷老哥的面，村支书和老夫子一唱一和，提议把拐子爷老哥事迹录入村志，激励后人。拐子爷的老哥把村支书和老夫子拉到外面，掏了心窝说，我是个背井离乡的人，现在年纪也大了，以后再回来的机会不多了。我老弟干过革命，一生坎坷，他才有资格编入村志。再说吧，本来我是想出一笔钱让他安家乐业，他倒比我开明，这笔钱用到了修福利院了。这份心，你们应该记得，是他的！拐子爷的老哥在家乡住了些日子，动身回台湾时，想把拐子爷也带去。拐子爷说他过惯了现在的生活，不愿离乡背井受那份闲罪。老哥拗不过他，临走给拐子爷留下了几万块钱。老哥刚走，拐子爷的日子就开始不平静了。那晚，拐子爷跟老棋友下完棋回来，见屋门敞开，一屋狼藉。幸好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他老哥给的几万块钱，早让他存到银行里，存折就藏在空心枕头里。被盗事发第二天，村支书大老早就找上门，对拐子爷说：“叔，昨天的事，太突发了，我真替你担心。”拐子爷说：“你替我担心，我替我那几个钱担心。说说，你要我怎么做？”村支书一怔，有些许尬尴：“叔，你是当过兵的，我也当过兵，都是爽直人，我就直说了。你知道，村里弄的一本村志，万事俱备，就欠东风，出书的费用没有着落。这事，你看，总不能半途落下吧。”拐子爷沉默一阵，说：“实话跟你说，老哥给我这笔钱，我花不完，留着进棺材吧，又怕鬼惦记。我昨晚琢磨过，等村里福利院修好了，我们孤老孤婆住进去了，没个婆娘照顾着也不成。”“是，叔你想得周全。”村支书点点头，又露出难色，“咱村的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请个保姆得花钱呢。”“这样吧，”拐子爷从空心枕头里抽出一本存折，递给村支书，“这笔钱交给你，大份的存银行，每年利息，请保姆，剩下小份的，你弄你的村志。”“叔，你真有这么多钱？”“五万，算不算多？记住了，出书的钱，少了你可以再想办法，请保姆的钱你可包办了。” 五半年后，福利院建成，村志也顺利出版。村支书决定同时举行庆典，而主角拐子爷一定要请，且必须坐在主席台正中的位置，跟村支书并驾齐驱。庆典这天，太阳爬得老高的，拐子爷却迟迟未到。村支书急了，带着两套班子，亲自上门请拐子爷。大家来到拐子爷家门口时，发现拐子爷家大门紧闭，里面一点没动静，村支书觉得蹊跷，绕到屋后，推开窗户，往里一看，拐子爷平躺在床上，手里抓着一瓶酒，被子掉在地上。村支书吓坏了，让人撬开大门。大门敞开，但闻满屋酒香，再看看拐子爷——咧着嘴，露着笑，坦然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