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硬汉拐子爷》（发于2015年《作品》）（一）

潮州陈树彬

拐子爷被编进龙头村志，是死后的事。

在龙头村，拐子爷是个传奇人物，也是极少数有争议的人物。外村人问起拐子爷，三岁小孩都知道。但拐子爷叫什么名字，恐怕没几个知道。

一

那年，拐子爷十来岁，父母就让鬼子杀害了，他和唯一的哥哥从此失散，后来道听途说，得知哥哥当了国民党兵。拐子爷千方百计打听，也没找到哥哥。

十六岁时，拐子爷参加了解放战争。每次战斗过后，拐子爷总是偷偷跑到战场，企图找出自己的哥哥。他想，凭他儿时的记忆，如果哥哥真成为自己的敌人，死在自己或战友的枪下，他还能认出来。不过，值得他庆幸的是，每一次，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哥哥死在战场上，死在自己面前。至于，哥哥是不是在别的战场死了，他不得而知。他只是不愿看到，自己和哥哥同在一个战场上，残酷地成了敌人，刀枪相见。

解放战争胜利了，他也没有哥哥的消息。不久，拐子爷又上了战场，参加抗美援朝，这回打的是鹰勾鼻子老美，拐子爷没了顾忌，打得痛快，虽说大功没立过，小功沾不上边，但，照他的话说，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比起牺牲的战友，已经万幸了，他还图什么？

拐子爷的腿伤，就是在朝鲜战场上落下的。

那次，在战斗中，拐子爷为了掩护战友，被敌人炸晕了，糊里糊涂就让敌人掳走了。红毛鬼子揍了他半死，没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就把他牢牢关起来。拐子爷虽说没啥文化，脑子却精灵古怪，一心想逃出来，回到自己的部队。

那天晚上，拐子爷在红毛鬼子送饭时装死，骗过了红毛鬼子。

拐子爷手脚利索，两三下就把红毛鬼子打昏了。拐子爷本想一枪结束红毛鬼子的狗命，又怕打草惊蛇，不敢逗留，夺过红毛鬼子的枪，逃出了鬼子的营地。由于黑灯瞎火，路子又不熟，拐子爷走得急，一脚踩空，摔伤了腿，回来后落下了老毛病，从此腿就瘸了。

抗美援朝胜利后，拐子爷回到家乡。官没当上，却落下一条残腿，村里人都替他惋惜，说他亏大了。拐子爷仰起头，对着天空，喃喃说着：“什么官不官的。你们没上过战场，不懂，真不懂。我能活着回来，这还算亏，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在天有灵，又跟谁哭去？”

回家乡后，拐子爷因为有这么一段光荣的历史，加上党员的身份，当上了村里的干部，村里人都信任他，但因为他不识得字，始终没能当上村里的第一把手。

拐子爷在三十岁那年，有了一个跟他嘘寒问暖的女人。

第二年，拐子爷的妻子就怀上了孩子，快生产时，厄运接踵而来。妻子难产了，因流血过多，没能躲过死神的魔爪，孩子也因窒息夭折了。一尸两命的打击，把枪林弹雨走过来的拐子爷打垮了。三天三夜，拐子爷把自己关在屋里，滴水不进。第四天早上，好心的邻居怕他出事，硬要破门而入时，拐子爷忽然开了大门，扒开众人，一言不发，一瘸一拐的走了。邻居们怕他想不开，都跟着后面。拐子爷径直来到村头的杂货店，买了一大瓶酒，掉头回家。刚踏进屋子，拐子爷“咣”的，又把门关死了。邻居们呆在门口，死死地守着，不敢离开半步。半晌，拐子爷在屋里说了话：“大家都回去吧，我他妈的就想好好醉一回，死不了！”

邻居们都了解拐子爷，他这么说了，肯定没往死里想，回头都散了。

拐子爷没死。从此，却多了一个毛病：爱喝酒！

老婆死后，拐子爷没再续弦。好心的婆姨们替他物色了好几个，条件都不赖。但拐子爷一提续弦就喝酒，喝完酒，一点不含糊说了，女人死了，可以再娶；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心死了，能活过来么？上了战场，死了还有个值得。这两条人命啊，说没就没了。我没一点责任吗？我有罪啊！你们都让我安安心吧。

拐子爷说完这些，每每泪流满面。

婆姨们每每为拐子爷掬一把同情的泪水，都说，拐子爷是金刚的脾气，菩萨的心肠。

二

文革那阵，拐子爷挨了斗。挨斗是两个铁板钉钉的事实：一是，拐子爷有个当过国民党兵的哥哥，据说没死，逃到了台湾；二是，拐子爷当年在美国佬的战俘营呆过几天，当过逃兵，这两点，任意一点，都足以给拐子爷套上泄露国家军事秘密，里通外国的罪名。

拐子爷挨了批，脾气更犟。造反派让他认罪，他的脖子比铁板还硬，一言不发。

造反派一个小头头略知拐子爷的历史，揪着他问：“听说，你当年是装死，才从红毛鬼子战俘营里逃出来？呵呵，你骗三岁小孩呀！红毛鬼子真那么好糊弄？说，这些年，你是怎么给红毛鬼子提供情报的？”

拐子爷“呸”了一口：“小子，你上过战场吗？你没上过战场，你不配审问老子！”

造反派小头头叉着腰：“嘿嘿，你倒神气了，我就不信你当年真装过死，糊弄过红毛鬼子。你要真能装死，怎么现在就不装死了？”

拐子爷脸一撇：“老子当年不想死，才大活人装死。现在老子不想憋屈活，干嘛要装死？你有种，你弄死老子！”

造反派小头头一怔，拐子爷那目光，就像电光火石，直逼得他不敢正视。

“老子能活着逃回来就是逃兵，死在红毛鬼子那里就是英雄了？你们知道老子的腿是怎么瘸的？你敢不敢试试，让老子也打瘸你的腿，让你装一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