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所以呀,”何副主任说:“我需要你们赵官庄革命干部和群众的支持,特别是需要你赵大圈同志的支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俺能支持什么呀!”赵大圈很惭愧,也很惶恐:“俺只会喊口号,不会别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何副主任突然站起来,走到炕边紧挨着赵大圈坐下。何副主任拍拍赵大圈的手背,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给你下达一个特殊任务……”何副主任的话音越来越,越来越低,后来就变成了耳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听着何副主任的叙述,脸上迅速变换着颜色,一会儿黄,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何副主任的想法太革命啦!太疯狂啦!太富有想象力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能行吗!”赵大圈忧心忡忡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怎么不行?”何副主任咯吱咯吱地咬着后槽牙,说:“这个办法也不是我发明的,我看过一本《内参》,那上面有一篇文章说山西省有一个县把剥削阶级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全部拆除,给劳动人民的孩子盖学校。人家能搞地上的,咱们为什么不能搞地下的?这个事情一旦做成了,不仅解决了工程上的燃眉之急,而且很可能成为一种阶级斗争的新形态,说不定会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呢。到那时候,你们赵官庄,你赵大圈,可就出了大名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行,不行,我看不行!”赵大圈愁眉苦脸地说:“何司令,你还是不太了解农民,他们把这种事儿看得比天还大。别说老百姓不会配合,就连大队那几个头头也不会同意。这个事儿太难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何副主任跳下炕去,倒背着双手在地上走来走去,边走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突然站住,紧盯着赵大圈问:“你好好想想,在你们大队班子里,谁最容易和我们站在一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谁呢……?书侉子!”赵大圈突然呱唧呱唧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儿,心想还是何司令政策水平高!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对对对,就是他,书侉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就是刚才那个赵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秉书!我们庄人都叫他书侉子。何司令,你只要把这个人抓住,十停就有了七八停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好!”何副主任抬腕看看手表,说:“时间还来得及,你现在就去把赵……书侉子叫到你家来,我亲自跟他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在赵官庄大队党政联席会议上,何副主任听完大队书记的汇报后,开始大讲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说毛主席早在1962年就谆谆告诫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何副主任用带刺的目光将与会的大小头目逐一审视一遍,话锋一转,言语中立刻带了杀气,说,你们桑阜公社革委会为什么迟迟成立不起来,正是有些基层干部也包括你们赵官庄的个别大队干部,在开展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方面太保守,太胆小,像个小脚老太婆,扭扭捏捏,瞻前顾后,左右摇摆,犯了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我这次来,就是要在你们赵官庄打开一个突破口,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创桑阜公社阶级斗争的新局面,早日实现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山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片红”还没落地,书侉子早已呱唧呱唧地拍起巴掌,其他人也跟着拍巴掌,有热烈的,也有不那么热烈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至于……,”何副主任斟酌一下,接着说:“这个口子怎么开?我们还是请赵秉书同志谈谈他的想法。赵秉书同志,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像一只突遭电击的袋鼠,猛然弹跳起来,双手扣在一起,全身微微颤抖。何副主任善解人意地笑笑,说:“坐下说,坐下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坐下,端起大茶缸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使劲挤挤眼睛,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觉着毛主席的这句话简直就是说给咱这一伙听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们还记得那个大右派林竹茵吧?当时要不是我泼上命跟她斗,她这个反动灰尘能那么乖乖地跑掉吗?可是,斗跑了一个林竹茵,我们身边就没有阶级敌人了吗?”书侉子撅撅腚又想站起来,看了看何副主任的脸色,又没动;接着说:“同志们,何副主任说得好啊!我认为,我们大队领导班子在开展阶级斗争方面确实存在着严重的认识问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的话让大伙儿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这家伙又会咬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又喝了几口水,接着说:“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赵官庄究竟批斗了几个地富反坏右?揪出了几个牛鬼蛇神?可能有人会说,咱庄的大地主赵汝庚早被人民政府枪毙了,他的5个儿子也被批斗了几回,再想找个地主富农来斗斗好像也难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但是,” 书侉子话锋一转,接着说:“这种想法恰恰暴露了我们个别同志的轻敌麻痹思想,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地面上的活地主,却忘了在地底下还埋藏着许多死地主。这些地主,阴魂不散,无时无刻不在企图反攻倒算,无时无刻不在散步着剥削阶级的腐朽观念。我们就是要把这样的地主挖出来,让他们的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无处遁逃。同时也让我们贫下中农和我们的后代经受一次革命风暴的洗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说完这番话,用近乎挑衅的目光逼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书侉子的目光阴森冷峻,威力强大,没有人胆敢与他正面对视。妇女主任低头嘟囔了一句:“掘人祖坟,不怕遭报应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立刻蹦起来冲到妇女主任面前,扎煞着两手,好像老鹰捉小鸡,质问道:“你敢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当着何副主任和各位领导的面再说一遍吗?”妇女主任白了书侉子一眼,毫无底气地怼了一句: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何副主任轻咳两声,伸出两手做安抚状,说:“同志们,同志们,我们将要开展的这项事业是一项全新的,带有开创性质的事业,大家有不同的看法是很正常的。但是,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同志在面对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时,一定会坚定地站在革命的一边,站在真理的一边,站在进步事业的一边,站在贫下中农的一边!是不是啊?同志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热情洋溢地拍巴掌,说:“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何副主任,我们坚定不移跟党走,服从县革委会的统一指挥,您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请上级领导看我们的实际行动吧!”其他人也跟着胡乱点头,拍巴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何副主任很满意,笑眯眯地看着大队支书,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赵书记您也说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支书慢吞吞地从腰间抽出带玉嘴儿的烟袋锅,一边儿磨磨唧唧地装烟,一边皱起眉头苦思冥想,划根火柴,滋滋啦啦深吸一口,和着浓浓烟雾吐出来几个字:“俺就不说了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何副主任笑得更加殷勤,说:“诶,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具体工作还得靠你们这些基层领导去抓,您不表态,再好的规划也等于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支书苦笑一下,说:“俺知道俺没那么重要。俺只是觉得……毛主席说要抓革命促生产,这革命自然要抓,但生产也不能丢啊!何副主任,您看,现在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坡上的活一大堆,棒子得掰,晚地瓜也得抓,过几天还要耩地种麦子。这些活儿都得壮劳力去干,哪还有闲人去挖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书侉子抢着说:“支书你放心,挖坟的事我们基干民兵全包了,不用队里操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支书吧嗒吧嗒地抽烟,并不搭理书侉子,仿佛在跟空气说话:“基干民兵不就是壮劳力么?都去挖坟了,坡上的活谁干?你干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自然是干不了,我一干活就肚子疼。”书侉子做出一副貌似尴尬实则无赖的二皮脸,说:“但我可以发动学生上坡干活,两个学生总可以顶一个壮劳力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支书便不再说话,只抽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好啦!”何副主任撅撅屁股站起来,左手掐腰,右手绕圈儿,说:“今天的会议开得非常好,非常成功!好就好在我们赵官庄的领导班子经过充分的民主协商和激烈的思想交锋,终于统一了认识,提高了觉悟。成功就成功在我们不仅统一了认识,而且明确了下一步行动的具体措施。我相信,在赵官庄党支部的坚强领导下,在全体贫下中农的大力支持下,书侉……赵秉书同志提出的这项具有开创性意义的革命行动必将大获成功!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预祝赵秉书同志取得圆满成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掌声落定,何副主任又郑重其事地提出两条具体要求:一、所有挖掘出来的棺木必须拆解成板材直接上交县革委会。二、所有陪葬品,特别是金银首饰、珠宝玉器等,必须如实造册,由基干民兵武装押运,上交县财政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官庄大队党政联席会议结束之际,赵大圈担着一副沉甸甸的担筐走进家门。两个担筐里,一个装着萝卜,一个装着苤蓝,都是腌制酱菜的原材料。干了一下午活,赵大圈口干舌燥,放下担子直接跑到水瓮边上,舀起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往下灌。冷不防,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笤帚疙瘩。急转头,看见娘怒气冲冲地高举着笤帚疙瘩正准备来第二下。赵大圈嗷地一声跳在一边,急赤白咧地质问娘:“我怎么了?你就打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娘不说话,照头又是一下,没打着,冲上去一把揪住耳朵。赵大圈插空瞅瞅娘的脸,知道这娘是真生气了,也不敢反抗,二人拉拉扯扯,走进西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跪下!”娘指指毛主席像下面的一张老公公的照片,呵斥道:“给你爷爷跪下!”说着话,又照屁股上来了一笤帚疙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娘!”赵大圈一面磨磨唧唧地跪下,一面嘟嘟囔囔地说:“也不说个缘由,就知道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问你,”娘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拿笤帚疙瘩指指赵大圈,问道:“你今天带来的那伙人是干什么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伙人?干什么的?哦——”赵大圈终于明白了娘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对自己下狠手了:“娘,你是说他们在大队部开会的事儿吧?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叫阶级斗争,不是你想的那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掘人祖坟,断人烟火,这也叫阶级斗争?我看他们就是一伙明火执仗的响马强梁!哼,可惜了我一锅打卤面!早知道他们是来干这个的,喂了狗也不给他们吃!”又拿笤帚疙瘩指指戳戳,说:“你这小私孩子!你可给你爹长了大脸了,人家背后指不定怎么骂咱家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反正跟你也说不清!”赵大圈梗着脖子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今天当着你爷爷的面,我可给你说下了,你要是再敢掺和这件事,可别怨我翻脸不认人!”</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