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析潘岳《悼亡诗》

张元文（爱莲说）

悼 亡 诗

潘 岳

【原诗】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1]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2]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3]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4]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5]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6]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7]

怅怳如或存，回惶忡惊惕。[8]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9]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10]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11]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12]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13]



【今译】

冬去春来渐交替，四季更换忽流易。

爱妻命归黄泉下，层层黄土永深隔。

谁能依我遂私愿，久留家中也无益。

勉力奉行朝廷令，收起哀伤回任去。

望见宅院忆亡妻，进屋想起爱经历。

帏屏之间无形影，笔墨文字有遗迹。

墨香尚未散发尽，遗墨还挂高墙壁。

恍惚感觉她还在，惶恐忧伤又惊悸。

象那林中高飞鸟，双栖一朝剩单只。

象那鱼儿游川流，比目并行半路离。

春风沿着缝隙来，晨霤顺着屋檐滴。

寝息何时能忘却，深沉忧思日累积。

但愿有时哀伤减，还学庄周把盆击。

【注释】

[1]荏苒：时光渐渐过去。谢：交替。流易：消失、更换。[2] 之子：那个人，指已亡故的妻子。穷泉：九泉，地下。重壤：层层土壤。幽：深。[3]私怀：私愿。克：能。从：随从、依从。谁克从：即克从谁，能跟谁说？淹留：久留。亦何益：又有什么好处。[4]僶俛：努力，勉力。恭：奉。回心：收回哀伤之心。反：同“返”，回到。初役：原任官职。[5]庐：房屋。[6]帏屏：帐帏和屏风。髣髴：相似的形影。翰墨：笔墨。[7]流芳：指亡妻遗留下来的笔迹的墨香。遗挂：指亡妻遗下的挂在墙上的的笔迹。[8]怅怳：神情恍惚。如或存：好像还活着。回惶：又作“回遑”、“周遑”，惶恐不安。忡：忧。惕：惧，悸。[9]翰林鸟：振飞于林中的鸟儿。[10]比目：鱼名，成双即行，单只不行。《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析：分离。[11]缘：沿着。隙：门窗的缝隙。霤：水从屋上流下。《说文》：“霤，屋承水也。”承檐滴：顺着屋檐流。[12]寝息：就寝，休息。沉忧：深沉的忧愁。盈积：众多的样子。[13]庶几：表示希望的词，有“但愿”之意。衰：减。庄：指庄周。缶：瓦盆，古时一种打击乐器。《庄子·至乐篇》说：庄周的妻子死了，惠施前往吊孝，看见庄周不但没有哭，反而在鼓盆而歌。

【作者简介】

潘岳（247—300），字安仁，又称潘安，西晋著名文学家，“太康文学”的主要代表。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县东）人。少年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二十多岁名声大振，举秀才，初为河阳令、转怀县令，历任太子舍人、长安令、著作郎、给事黄门侍郎。与豪门石崇友善，攀附权贵贾谧，被称为“二十四友”之首。公元300年（永康元年）赵王司马伦的亲信孙秀诬蔑潘岳和石崇等参与淮南王、齐王作乱，因此被诛，并夷三族。与陆机齐名，人称“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岳工诗善文，尤长于哀诔之文。其诗辞藻华美，句式工整，格调委婉；赋也多有名篇，用典浅近，对后世有较大影响。其代表作《悼亡诗》三首，为纪念亡妻所作，情意深厚真挚。有集十卷，已佚。明人张溥辑有《潘黄门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二十三首。事迹具《晋书》卷五五本传。

【赏析】

潘岳的《悼亡诗》共三首，都是诗人悼念亡妻的诗作。这是第一首。从诗作看，这首诗当作于诗人爱妻去世一周年，写的是诗人周年祭毕时的所思、所见、所感，表现了他对亡妻的深切怀恋。

诗开篇便借大自然的更转变化，为全诗涂上一层感伤的色彩。冬去春来，寒暑交替，万物千变万化。不觉之中，爱妻亡故已满一年，诗人回任的时间也到了。从心底里讲，他很想继续留在家中，但圣命难违，再说人已辞世，再留下来也是于事无补。于是，诗人决定，收回哀伤的心，返回到任所去。诗前八句主要写作者的心理活动。作者欲留不能，欲走不忍，矛盾悲悼的心态清晰可见，彷徨流连，凄楚苦痛，于是引出了再一次的追忆。

“望庐”以下八句写的就是诗人的所睹所思，也是诗的核心部分。它真实地刻画了作者悲悯的内心：看见房屋，思念屋中爱妻，走进内室，想起两人相亲相爱的经历，慨叹之余，只见帏屏孤寂，再没有她依稀身影摇曳其间，人去室空，文字墨迹悬挂壁上，还散发着芳香，睹物思人，何其悲哉！对亡妻生前所写所用物品的凭吊品味，可以想象诗人在空寂房里的凄凉心境。恍惚间觉得妻子依然活在人间，猛地，他感觉到那不过是幻觉而已，她早已魂归九泉，于是作者惶惑若失，忐忑不安。

“如彼”以下十句，说自己像林中的双栖鸟，一朝成单，孤独难鸣；如水里的比目鱼，今日独处，痛楚难堪。春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早晨屋檐上的冰雪消融，化作水流，滴滴沥沥，逗人哀思。这些既道出了人间独自行路的艰难，又展现了昔日夫妻恩爱、比翼双飞的情景，作者的悲怆至此达到了顶点，哀吟嗟叹之状如在眼前。时光的流逝不但抹不掉他对亡妻的怀恋，而且思念还会日益加深加重。最后，诗人但愿自己这种强烈的感情能衰减些，如同庄周一样达观，丧妻后还能击缶歌唱。作者虽然在竭力地劝慰自己，但看他对妻子的那份深情，怎能像庄子那样洒脱击缶而歌呢？

全诗感情深挚，情义绵绵，诗境凄美，动人心脾，故而成为悼亡诗的名篇。潘岳不仅给我们留下了悼念亡妻的三首杰作，而且还因为这三首《悼亡诗》的成功，从此以后，“悼亡”一词不再是悼念死者的泛称，而成了悼念亡妻的专称，成为中国古代诗苑中常见的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