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双溪村@50.6

光平子/湖上散客

对所有大专院校毕业生来说，那都是个特殊年份。春夏之交，县城几所中专学生都上街去了。外地大专院校也派人来学校联络，希望我们也一起响应。人生阅历这时发挥了作用。作为过来人，对看不明白的事，都会“让子弹飞一下”。学生会与校领导紧急磋商后达成一致，不去盲从掺和，免得害人害己。为避免夜长梦多，学校决定让学生提前回县籍地实习。事后证明这个决策保护了大家。

7月中旬，学校举办毕业典礼，大家顺利拿到毕业证书。因为“双优生”资格，我有机会留在县城工作。但那年杭州、金华等外地师范学校的所有毕业生都回原籍地安排就业，分配县城学校竞争就非常激烈。实习学校虽然很想留我，但县教育局最后敲定名单并没有我。档案转到了安文区教办，教办主任找我谈话直截了当地说，知道你符合留城条件，但到乡下学校也未必是坏事。他说，全区有9所乡镇学校，你自己挑选吧。他的豪爽直接让我大感意外。三年后，我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他也被提拔为县教育局副局长，我们就成了同事。

我选择了双溪乡校。这里离老家近，步行两小时就到家。又是我外婆家所在地，有童年温情记忆。这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哥哥姐姐已成家，父母年纪见老，我也希望能更好照顾他们。

双溪地势开阔，四周峰峦合围，六保溪和窈溪在村庄上方汇聚成河，才有双溪名称。双溪并流处冲击成隆起的河床，河床上有“双溪庵”寺庙，据称有近千年历史，这是每年方圆百里各村庄接龙灯的地方。双溪庵下游河流拐过一个湾，流经村庄时河流变得平缓顺直。人们在河流上用石块筑起一道堰坝，形成了开阔的湖面。两岸青山倒映，河底卵石洁净可爱。到了春天，河水被染成翠绿色。夏秋时节湖里有鱼群游动。水印青山是双溪最迷人风景。每年山上油桐花开放时，就到了游泳戏水的季节。湖边有堆岩石叫“开岩”，这是湖水最深处。水性好的小伙站上岩石纵身跳下，潜入几米深湖底捞起石块，显示自己的高超水性。水性不好就在堰坝附近浅水处游泳，在清澈凉爽的水中，胡乱扑腾也是很欢乐的。

双溪村是乡政府驻地，有三百多户烟灶上千人口。从河边马路岔进一个上坡，村口就是乡政府大院，院里有四栋两层青砖楼房。乡政府对门是供销社大楼，隔壁是乡粮站院落。靠东一幢房子是农资公司。再往里就是民居院落。那时候没有旧村改造，村落十几个院落组成，每个院落有几十间房子，大家共用四合院空间。房子既有青砖砌墙，也有就夯土墙，屋顶是黝黑的瓦片。古朴风格与环境很和谐。

穿过村庄，田野边就是校园。校门口有老樟树，枝干粗壮、树冠巨大，树龄和村庄历史同样古老，穿越千百个春夏秋冬了。校园围墙有三米高，四幢教学楼、一幢学生宿舍和一幢教师宿舍，前后两个从操场是广播操和课间活动场地。出东边围墙还有一个大操场，是上体育课的场地。跑道长度有三百多米，还有一对篮球架。双溪乡也算是大乡镇，学生数量比较多，有初中六个班、小学十个班，教职员工四十余人。

马书记是学校大家长，脸上整天笑眯眯，布置工作总以商量口气，看到调皮孩子玩得过火，他也是弯下腰和声细语地说话。吕校长负责小学部，他身高一米八五，人高马大、食量惊人，吃饭用小脸盆装，每餐要吃掉大半斤挂面。五大三粗的吕校长却是细心的人，整体在校园转悠，悄悄溜到教室后面旁听教师上课。老师们也不反感他的婆婆妈妈，知道他真心为学校好。吕校长女儿在初中读书，却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孩，我们就常常开他玩笑：这么可爱的女儿是不是你亲生的？吕校长呵呵傻笑，内心充满父亲的幸福感。蔡校长负责初中部，他个子瘦长、眼睛小而亮。他师范时主修美术，就负责初中美术课教学，他在学校组建书画社团，每年举办一次书画展。看我让孩子们写毛笔字，他就常常表扬我。还邀请我书写书画展的大标题。

还有6所村校由乡校管理。这些村校大的有三四个老师，小的就一个老师。有时我代表乡校去村校走访，看见村校老师艰苦工作环境，就会想起自己当代课教师的情景。后来，县教育局开展学校布点调整，马书记和吕校长叫我起草方案，双溪乡是将所有村校并入乡校的乡镇。虽然孩子到乡校上学需要离开父母住校，但偏远村庄的孩子也能享受到较好教学条件。

学校分配我教小学四年级语文及小学高段、初中一年级体育课，兼任小学四年级班主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上课和做班主任工作，晚上还要备课。好在那时精力充沛，对工作充满了激情。有过代课的经验教训，又有师范学校教学方法的系统学习，教学就比较驾轻就熟。因为更清楚孩子成长需要什么样的知识、意志、情感和行为，也知道用什么样的教学方式孩子最喜欢。我既注重训练孩子听说读写的基本功，更重视让孩子领会文章审美感情，让孩子知行合一。我会在教学中设计朗诵、和角色表演，让学生懂得汉语音律美、故事美和情感美，掌握中国人独有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方式。我还要求孩子每天写半小时毛笔字、写日记，每周自己出黑板报、读课外书、组织班队活动。我的学生考试成绩好、思想活跃，他们的作文不断在报刊上发表，还囊括磐安县在全省作文大赛中所有奖项。校领导对我非常满意。

刚到学校时，校园内的一所老房子刚被拆除，准备翻建成教工宿舍楼，一些老师就暂时借居在校外。我和两位女教师被安排在乡政府闲置房内。乡政府大院是六十年代末兴建的，四五岁时我跟母亲来外婆家做客，看见这里正在平整土地，母亲告诉我这里全是坟地，说她小时候都不敢到村口玩，因为这里的鬼白天也敢大摇大摆地出来，女鬼们给小鬼喂奶、梳头、唱童谣，一如阳间人类世界。那时我听母亲讲鬼故事毛骨悚然，拉着母亲赶紧逃离现场。但现在即便夜晚我从学校加班回来，走进灯光昏暗的乡政府大院，似乎也没有瘆人的鬼魅气息。看来乡政府这个最基层政权，也像土地爷、城隍帝能治理阴间，都有肃杀之气，令鬼魅退避三舍。

一位女教师姓潘，年龄比我长十来岁，老公在县城邮政局上班，小孩十岁了，由她带着在二年级上学。一口龅牙破坏了脸部的美观，加上嘴巴比较碎，在学校里属于人缘不佳的少数几个人。另一位也是新分配来的女孩，毕业于另一所师范学校，皮肤白晰、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说话声音动听，还能写一手好字。早上从驻地到学校，晚上从学校回驻地，作为男人我都要陪她们同行。时间久了，大家就觉得我和女孩很般配。我也对她有好感，后来还到几十里山路外小村落的她家里做客。在我们准备升华感情时，那位潘老师为她介绍了县城某单位一位中年男人。女孩说，我们家情况你知道，他能帮上我。我阻止了那些指责她有眼无珠的同事，祝她一切顺利。半年后，她如愿调往县城。

那时候的乡村人气兴旺，乡村生活并不算孤寂无聊。村里年轻人多，几个公共单位也是年轻人为主，时间久了大家就都认识，也常常一起玩。乡政府、粮站、供销社、邮政所都有长得不错的女孩。粮站女孩最漂亮，花骨朵似的娇羞可爱。我有时忙到忘记吃晚饭，回到乡政府驻地，就在粮站边小饭店吃点东西。如果是冬天，一般会吃碗面条，再喝一碗热黄酒。每次她就会坐在旁边凳上看我吃饭。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直到今天为止，也无人能出其右。一年后，她也调回到县城。后来我也到县城上班时，还见过她一次。她到县城后因为衣着鲜亮起来，她的美丽更加光芒耀眼，就让我怯懦起来，成了想起来就心疼的往事。供销社女孩身材窈窕高挑，邮所的女孩持重高冷，村里一对双胞胎姐妹肤白貌美，她们在僻远的大山角落绽放着独特的美。当我远远看见她们的身影，就像欣赏漫山绚烂的山花；当我走过她们身边，能嗅见花朵迷人的芬芳。

双溪河里的鱼虾很多。深水潭中有一尺长的麦鱼，雨过天晴时鱼最会咬钩，村里人就到潭边垂钓。平缓的浅水中，有喜欢成群结队游鱼，小白条喜欢浮在水面，红石斑、白石斑鱼游在水的中层，沙猪、耳聋子贴着溪底的卵石中，靠岸边的水草中有很多小青虾。有人在堤坝溢水口下放鱼笼，下游的鱼逆行跳跃堤坝，就会跌落到鱼笼子里，运气好时一晚上能收获半笼鱼虾。老潘老师是本村人，他家有个捕鱼神器叫鱼推子。两根交叉钢筋将四方形的渔网撑开，渔网上安装一根长竹竿。将渔网贴着水底卵石，用竹竿朝前推，再快速抬起渔网，里面就有活蹦乱跳的鱼虾。夏日夜晚，等学生晚自修下课，几位男教师就到小河里捕鱼。有人负责推鱼推子，有人将网中鱼虾捉到水桶中，有人负责用手电照明。穿着凉鞋在水中走，清凉的风迎面吹拂，本来闷热的盛夏，成了最惬意的享受。等我们将鱼获拎回家，就是女教师大显身手的时候。她们把修理干净的溪鱼用菜油两面烤微黄，加上料酒、姜蒜，炖成一大锅鱼汤，味道要鲜掉眉毛。老潘老师家高度玉米烧，入口如火焰灼烧。杯酒入喉，心中块垒已烟消云散矣。

双溪村是我外婆家。那时候外婆还健在，我常忙里偷闲去看她。外婆个子娇小，缠着一双小脚，却是聪慧坚韧的女子。外公去世早，外婆没有改嫁，一人拉扯大七个子女，还让男孩们都念了书。我母亲是外婆第三个小孩，十八岁嫁给我父亲。爷爷家境算宽裕，送给外婆十担米，帮外婆解了燃眉之急。外婆年近八十，孩子们早就自立门户，她一个人生活，不去打扰子女。她一身土布衫清清爽爽，家里地上、灶台干干净净，晚年日子简单平和。

外公早逝，老娘舅只读了四年书，就回家帮母亲支撑家庭。成年后他入赘潘家。解放后，老娘舅参加剿匪、土改，还担任乡公所文书。后来跟我父亲一样，精兵简政回家务农。老娘舅生了七个子女，长子随潘姓为岳父母养老，其他子女改回周姓。老娘舅几十年当村里治保主任、调解主任，村里家长里短、邻里纠纷，他出马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也记不清曾调解过多少的矛盾纠纷了。在他七十五岁那年，获得省级优秀人民调解员称号，这是对他一生守护邻里和谐的最大肯定。我将他的故事写成长篇通讯，刊登在省级媒体上。老娘舅知道后十分开心。我每次去老娘舅家，他都要泡一杯茶加上两大勺白糖，这是他的待客之道。大概生活太艰辛所以酷爱吃甜，一年要吃掉几十斤白糖。大姨妈是外婆第二位孩子，比我母亲大两岁，性格和蔼。大姨夫参加过抗美援朝，性格内敛、沉默寡言。六十多岁时，大姨妈脑溢血去世，每次去看望大姨夫，就会想起大姨妈慈爱的面容。二舅最能读书，只念过初中，却写得一手好文章。当教师后，性格孤傲的二舅得罪了校领导，被拉去批斗游行，之后又调到更偏僻学校教书。二舅在翻建房子时出事，不幸去世。二姨妈没读过书，却胆识过人、口才极好，嫁到县城后，一直担任荷塘村妇女主任。亲戚朋友家有事找她，她都会热情帮忙。二姨夫是县城大才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靠自学考上师范院校。他是全县第一位中学高级教师，退休后还主持修编了磐安县志。三姨也嫁给了教师，三姨夫当过墨林乡校校长。我读初中时曾住他房间，又在他帮助下去村校代课，是个非常宽厚老实的男人。小娘舅是外婆最小儿子，也只读完小学，却从兽医一路干到乡镇党委副书记。他也吃了个性太强的亏，有次居然和来视察的县太爷争论，仕途从此止步。小舅妈年轻时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因为两人不在一起工作，小舅舅就不太放心，闹出一些令人莞尔的笑话。我在双溪村工作三年，也是对血缘关系的难得回归。浓厚的亲情体验对我的人生观产生很深影响。

那时候，外面世界正在左右拉扯得厉害，大家都感觉有些迷惘。但门户既然已经打开，就是“东方风来满眼春”。即便生活在双溪这样僻远的乡村，我也能敏锐地感到，一股奔涌而来的蓬勃生机，在大地上空不断升腾蔓延。就像双溪村春日的山峦，一天天郁郁葱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