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水塘

雨儿（拒闲聊）

不知怎地，小时候的那个村又入梦了，该是又想小时候的那个村儿了吧。 那村儿在心里溜达了千万遍，还是那样清晰，那样喜欢。水蓝水蓝的天空常常被高远的鸟叫脆生生的穿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光影交错的远山如黛幔裹挟覆盖。残破的土夯墙，丛生的野花小草。三十六眼榫卯糊纸小窗户，沉重的双眼木头门，炕墙上栩栩如生的墙画，晨起似云似雾的袅袅炊烟，甚至鸡鸣狗吠…… 抽身离去时，本以为是与它毫无牵念的分别，不曾想却拓印烙刻至魂灵深处，一念便是今生。 又听到了蛙鸣声，起此彼伏，在寂静的夏夜里，清澈响亮，穿破凉爽，声声入耳，不由的想起儿时村口大水塘的一幕一景。 儿时的村落只有一口水井，井水甘洌清甜，向南有一条水渠，供应部队不多的蔬菜地，井房里有个大储水罐，为我们提供饮用水，当时条件有限，都是从流口接水挑水。水井在村口，南边紧邻纵横交错的两条出村子的大路，此处视野宽绰。北边有一个很大的水塘，从记事起就在，以为很浅，妈妈说她记事起就在，而且很深，看来我小看了。我妄测是因为有了井水水脉在地下的滋养，才有了这汪大水塘，水塘及周边应该是村里最大最敞亮的地方，管他呢，能让我们玩儿就行。 春天只要温度稍有变化，泼猴的娃们就收起冰车，冰剑，陀螺，再不看水塘一眼，水塘的边缘渐渐渗湿泥土，塘冰从边缘开始陆续化出蜂窝状，再刮点风，荡些尘土，冰面没了溜光如镜的样子，灰头土脸的，更是没了看头。弟弟们就在水塘附近的土窝子里煽三角，弹玻璃球。 几张没等大人抽完烟就剥取下的烟盒，捋展压平喽，凭着怎样要比对手厉害的理解，沿一角对折再对折，另一侧再折成角状对折过来，把余下的角塞进去，就是一个有厚度的三角，再把边捏成拱状，就是一个鼓鼓的三角儿，肯定也是一个宝角儿。 弟们彼此即是兄弟，又是对手，在水塘附近找一个有虚土但不厚，而且平整的地方，两个人，也可能十余个人，穿着可以兜风的大襟褂子，裂开扣，只为煽劲儿起风。一会儿甩开膀子煽，一会儿拿着劲儿煽，一会儿趴着眊，一会儿眯着眼瞅，一会儿吼，一会儿叫，扎堆的几人就是盛大的场面，村南水塘的厮杀声，在村北都能想象出他们的场面。几个回合下来，煽、铲、板各路神通，把对方的三角煽翻、铲起皆胜，获取一个三角，不小心盖板了，不好意思，你就得掏一个三角给别人，不乐意都不行。 玻璃球不用创造，跟大人们讨要买冰棍儿的钱省下来，不日就是一兜兜，走路都歘（chua）拉歘拉的，这是跟弟兄们炫耀的资本，时不时拿出来还要描述某一个玻璃球花式的好看，更重要的是炫哪颗是神球宝贝球，可以赢过对手。 在水塘附近的土地上崴一个比玻璃球稍大的小坑，叫做“簧”。一个个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玻璃球从食指拇指间弹出，眼瞅就要进入簧，还在提心吊胆，可偏不巧，就在小窝子口——簧边停了下来，哟，机会来了！其他个个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捏起自己的玻璃球，研究着角度，拼对着劲儿，把别人好不容易到簧边的球敲出二里之外，而自己的球正好入簧。这下金袍加身，再从簧中取出的玻璃球只要击中任一个球，都算赢，只要把式做主，就可赢得更多玻璃球。 一场场比拼下来，那颗自己看好的玻璃珠子，可能就是一颗伤痕累累，坑坑洼洼的千里马，但千里马就是千里马。赢的一蹦三尺，输的咳声叹气，仿佛输了多少碎银！甚至可能输个底儿朝天，把自己认为的nuber one也得恋恋不舍的输给对方，有时死皮赖脸乞讨对方别要这颗宝贝，也未必央求成功，只能看本事咯！ 天色暗了，每个人意犹未尽的摇晃着裤兜，听那滴里咣啷声就够美滋滋的，当然也有蔫头耷脸的，实在不舒畅，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丢向水塘中央，还发出“邦邦”的声音，愤愤地嘟囔着：等我明天的！ 弟们不断地改变着花样，在水塘边大杀四方，水塘慢慢悄声无息的化着，也不定哪天哪个害猴弟弟丢进一块石头，发出“扑通”声音，才看到塘面连仅剩的几小块浮冰都不见了。 塘北的三姥爷是村里出名的勤实人家。虽是农村院落，却在三姥爷家的院子里始终没有柴草秸秆的杂乱堆砌，好像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可以在这个院子里任性，整齐的出奇。三姥爷的大院子北面一溜儿平房，南面是一个果树大园子，与水塘只有一墙之隔，而且是一米多高的夯土墙，多年的风吹雨淋，看上去有些低矮。 我们在水塘附近没心没肺的打闹玩耍，不由得心痒痒，趴在墙头上，去看三姥爷家院子里的春花灿烂。几棵杏树陪伴着全村唯一的一棵李子树，眼瞅一树一树的果花打上花苞，就那么几天，花朵缀满枝头，粉的白的，像二九十七八粉嫩的丫头，一簇一撮的荡漾在枝丫上。一场春日不经意的风，花瓣落满园子，随风飘出墙外，点缀到塘面上，阳光摇曳，混着花瓣，怪好看怪温暖的。男娃女娃们争相捡起塘边的石子打水漂，比谁得远，谁漂出的个数多，塘面的涟漪不断得散开又聚起，塘面的花瓣随水波轻荡浅漾，像一个个荡秋千的小女娃，温柔娴静。 没几天，随着果树青翠嫩叶的不断抽出，花也不见当日繁华，果树自由它的青翠葱郁，我们天南地北肆意的找我们的新乐子。 水塘边缘一圈各种水陆两栖的野草也冒出尖儿，抽出叶，拉长茎，水渐渐有了些温暖和生气，冷不丁有大蛤蟆蹦出来，会吓你一跳，也不定从那天起，蛙鸣声会起起落落，声声不息，以水塘为中心传向村子的每个角落，带着村落的特色有些扰人，却也显出村落的宁静安然。 从某一天在塘里发现第一只蝌蚪，弟们收起春天里的三角、玻璃球，停下轧钢，拉大步的游戏，水塘又红火起来。小瓶瓶，大笊篱，各种自制的工具。一个铁丝窝成的带柄的圈圈，上面妈妈衬衫的花料子，奶奶的一小块旧纱布，一小块旧纱窗（也可能不是旧的，自行拆剪的，至于惩罚玩过再说），或是自己的破袜子，无所不用其极，随便几针缝在铁丝圈圈上，就是一个笊篱。 工具齐备，就看谁能捞到那只最大的蝌蚪，看谁捞到的红虫长，谁捞到的水虱多，男娃女娃们围在水塘边缘争抢着下笊篱，生怕那只最好的被谁捞去了。“你真是害得出了奇，我说嘛，门纱缺了一块！”像从高空抛下砸烂大缸的动静，吓得我们一怔，谁家妈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拎起家崽儿一顿狂风暴雨，紧接着歇斯底里，鬼哭狼嚎响彻山湾，妈呀！几个回过神的女娃说，就那个害猴，好好让收拾收拾，要不他还跟咱们捣乱！ 风波过后，我们继续。尽管水塘这个生态系统太丰富，甚至有潮味，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享受它给我们带来的季节的快乐。带回家的蝌蚪再也不稀罕，几天都懒得搭理，无意间瞟一眼，妈呀，咋长得那么大，还多了两条腿，怪吓人的，于是再屁颠屁颠倒回塘里，自生自灭去，指不定过一段时间那个蹦跶到你脚面的，就是感谢你养育之恩的，你别嫌弃就好！😂😂 大人们坐在塘西莲妗妗家门口的马石上，聊天打塌嘴，东家长西家短，可能是东院姥姥家几媳妇生孩子了，西院姥姥家婆媳因为一勺猪油闹矛盾了，南边的福舅家买回了拖拉机，不变的角色，每天换着话题。 伴着蛙鸣声，夜幕渐渐四合，东方一轮皎月从地球的尽头升起，深邃幽蓝的天空，青黛绵延的山峦，广袤无垠的田野，一眼万里，月色清宁，碎语声声，爽心的凉意怎能不沁人心脾？ 娃们还在捞取，还能看清楚？不知道，不就图个乐吗？月亮连同天空一起投到塘里，水塘换了身幽蓝神秘的装扮，仿佛一枚硕大的蓝宝石镜面，月影荡于其中，被我们搅扰得不得安宁。夜色渐深，拉家常的，捞蝌蚪的带着倦意陆续散去，塘面缓缓的平静下来，皎洁的月影陪着水塘，守着那口唯一的水井。 夜里弟们上蹿下跳害得够够的，可充足电并不影响白天觊觎三姥爷家的酸杏甜李。趁大人们睡午觉的空档，弟们一群踩盘子的，放风的，以身涉险的，翻过矮突突的夯土墙，凡带点色彩的都滴里当啷撸到衣襟里，递给墙外接应的其他弟，正准备跳过墙，只听“这群灰猴枪崩货，中午也不歇歇！”三姥爷的父亲从小屋里出来，踉跄着步子，是个大个子老汉，腿脚不很利索，弟们瞬间没了淡定，连滚带爬咕噜过土墙，搂着杏子就跑，水塘里映出他们抱头鼠窜的样子，甭提多狼狈？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享受战利品，有的吃得美滋滋的，有的酸的倒了牙，龇牙咧嘴，挤眉弄眼，表情丰富，别提多戏精了！ 蛙声还在继续，蝌蚪还在陆续变成蛤蟆的路上，我们转场去偷西瓜，找沙奶奶，摘锁牛牛，去深山里摘山杏，采山丹丹花，偶尔跑不动会在塘边墙根下的阴凉地里点窝窝。 土地上掏出上下两排共十个窝子，每个窝子里放五粒指肚大小的石子儿，石头剪刀布，开始，两人对峙，从计划好的窝子取出所有的石子按顺时针每窝里点一颗，直到手里一颗不剩，而且前方有空窝子，那么空窝子前面的那一窝子石子就是你的了。有时候耍赖，绕着水塘嬉笑怒骂，你追我赶，来场只有水塘看得到的灵魂拷问。 有时候也挑棍棍儿，背骨骨，直到夕阳西去，玩儿着玩儿着塘里蛤蟆悄声无息的退了场，阳光潋滟，投到静悄悄的水塘里，和静置在塘面上的几枚或黄或绿的叶子组成一幅秋日的画，温暖、安静，却也有丝丝专属秋天的清冽。 秋收冬藏，北方万物归于平宁沉寂，水塘已经是结结实实的冰塘。可害猴们始终不消停。弟们找木板，钢筋，瞒着大人，敲敲钉钉，甚至利用炉火淬火捶打冰剑，反正总得造个冰车在手。兴冲冲的组团在塘面上滑冰。跪在冰车上，双手执冰剑，借助臂力、冰车和冰剑的配合，比速度比技巧，没几天，冰面上各种冰车轨迹和冰剑的戳坑，不过这没什么可担心的，有井水的助力，冬日一晚上的神功，秒平！ 没有冰车的弟们眼红的眼珠子都快出窍了，使尽浑身解数央求借用冰车，上场了，如鱼得水，嗨起来！其他的弟也不闲着，撩镚镚，骑洋马，有时一群人在墙根儿排一溜挤抗抗，一溜人拥过这边又挤过那边，满身热乎劲儿，还吆喝着号子：“一二三，挤抗抗，烧酒灌哈！”震彻山野。 一年又一年，四季更迭，岁序辗转，水塘眼见我们紧跟时间的脚步，离昨天越来越远，静守中迎来晨曦，送离斜阳，三姥爷的果园再也等不来觊觎杏李的孩子。孤寂的水塘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化为一个即将干涸的泥坑，不复往日的热闹喧腾，这里很安静，安静的出奇！ 闭上双眼，风拂过脸颊，穿过街巷，斜阳与微尘交织，从敞亮的西边晃过井房，仿佛几个穿着花红柳绿的女娃，在井房的塘边画了大大的跑圈，风一般地奔跑着，沙包在双方的胶着中乱飞，跳跃尖叫，逮扔腾挪，无所不用其极，秋日斜旎鹅黄的光洒在一张张活脱稚嫩的脸上，美好得不忍睁开双眼！ 那时候，我还是个捕风的野丫头！ （文中图片部分取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