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词的绝唱：韦庄和他的五首《菩萨蛮》，写尽离合悲欢

英的眼睛

一眼沦陷三十春 01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一次乱世当中的漂泊奇遇，让这个宁静的夜晚有了一霎恍如隔世的温情。青年时期的韦庄途经洛阳，在混乱、谣言、和困顿中结识了一位乐坊女子，地点大约在运河两岸，因为当时“沿河植柳，十里如烟”，以为庇护;洛阳航运发达，西至长安，东达淮扬，上至官宦，下至流人，聚散如蚁。至于词中的红楼，据女建筑学家林徽因考证，唐代木质楼房皆以红漆为时尚，极为普遍。囊中羞涩功名无望的韦庄就这样滞留在洛阳。准确的说，是滞留在一个愿意收留他的底层女性的家。我们也许永远也无法考证这位让韦庄一见倾心的女子姓甚名谁，她的美丽的容貌，乱世当中互相取暖的温存，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但我们从词中可以知道的是生存的重压人性的潮水能够让哪怕是非常短暂的遇合也可能留下永不消退的记忆。可是韦庄不能在这里长期停留，与那个时代所有士人一样，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家族的使命，一个所有读书人都向往的功名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离别的时刻到了，在一个清冷寂静的拂晓前，情人倚门含泪送别，月亮挂在天边，清辉照在眼帘，晨风夹着花香和寒气湿漉漉的拂过人面...…这就是广为流传的韦庄和他的五首《菩萨蛮》中的第一篇。 02韦庄，字端己，五代著名词人。唐朝诗人韦应物四世孙，长安杜陵人。一路南下的韦庄尽管想像着先谋个一官半职然后再北上接来这个在他最困难的时刻接纳他并给他留下难忘印象的女子，但是实际上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次相见，要知道一场大规模的暴乱即将席卷整个中原大地。《旧唐书》载，在唐末农民起义军和军阀混战中，因为缺粮，经常有乱兵“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生民百遗一”的历史惨剧再次上演。数十年间，北方的城市和村庄一片废墟，人口锐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红楼散尽，红粉飘零。各种各样的坏消息从烽烟四起的北方传来。伫立在雾气弥漫的扬子江畔，空对一眼望不到边的青山和花海，韦庄不知道他所牵挂的女子是不是还在人间。在相对安定的南方，韦庄暂时安顿了下来，但是仍然没有入仕，仅做过一些记室之类的幕僚；也没有家室，不稳定的生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有温度的遐想，能够随波逐流苟且偷生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他也常常去一些勾栏酒肆打发朝不保夕的离乱时光，但没有一个能够覆盖当年倚门送别的月下印象。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使习惯了游戏人生看淡生死的韦庄有了闲暇去游历水乡泽国的江南，也许是为了抒发胸中的郁闷，也许是失意中尤其怀念那些昙花一现的难忘时光，也许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真的一刻也不曾离开他，这样韦庄写下了第二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烟雨迷蒙的吴江，手腕雪白的卖酒女郎，想要释然仍然惆怅。对于一个只身流落他乡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只能让他更加莫名的感伤。 03烽烟在北风的呼啸中继续南下，韦庄裹在难民大潮中辗转到了群山拱卫的西川。一个偶然的机遇，结识了西川节度使王建。这时，朱温称帝，百孔千疮的大唐帝国轰然倒塌，没有了“乱臣贼子”顾忌的地方节度使们纷纷摆上了坐北朝南的交椅。王建坐拥安定富庶的天府之国，当然不会只当个吃瓜群众。韦庄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并非仅仅只会舞文弄墨的白面书生。得到赏识的他帮助王建搭建了整个政权的基本框架，几乎所有重要制度均出自其手，王建拜其为相。红楼巍峨的府邸中，听不尽的笙歌阵阵，看不够的娇态媚情。骚客来，颌之为礼;六卿至，拱手相迎……温柔富贵，礼乐升平，韦庄醉乎其中，他还能记起当年那个猝然而至的意外相逢吗?忘了说了，这时的韦庄已经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少时的梦想，青壮年时期的颠沛与荒唐，晚年的富足安康，复有何憾?但是人生的很多问是没有答案的。风烛残年的韦庄身体每况愈下。又一个仲春的傍晚，拄着拐杖远眺夕阳的韦庄重新想起了那个混乱，温馨，不可预知的偶遇中势如破竹刺中他的那个动人的模样，仿佛那个晨气流淌的树梢弯月牙依然照在女子晶莹的黑眼睛上。910年，七十五岁的韦庄魂归巴蜀大地，留下了这个故事中最后一首《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这是我年轻一知半解时，了解的有关韦庄与五首《菩萨蛮》以及谢娘的传奇经历写的一个小故事。但是后来才知道远不止此。 真实的韦庄，大器晚成的人生典范 韦姓起源于西汉时期的韦贤，与子韦玄成孙韦赏一门三代三公，是烜赫一时的关中名门。时为太子太傅的韦玄成举家迁至京兆杜陵，大概这次搬迁恰巧落在了龙脉龙根，此后子孙繁盛。据《旧唐书》载，到盛唐时，京兆韦姓已成关陇士族（李武韦杨）的第一望族，族中名人显贵倍出，整个韦家拜相者近二十位，冠绝全唐，有名的比如初唐宰相韦见素，“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大诗人韦应物等。可是到了韦庄时，家族已经衰落，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后斩”。他父母早亡，前半生过得比较不堪。直到45岁时，命运的转折来了。这一年他赴长安赶考，45岁去赶考，是不是太老了？真不是的，唐代的进士每科只录取不到30人，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钢丝铁索桥，还是不带铺板的那种，许多人一直考到老，所以有个说法叫“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孟郊46岁才考中，曹松以71岁高龄霸榜，杜甫干脆什么都没中。不巧的是，韦庄刚到长安，就碰到了“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学渣黄巢叛乱，兵荒马乱中他与弟妹失散，被困在长安整整两年才侥幸逃出，可能就是这次逃离时路过洛阳遇到了“红楼别夜堪惆怅”中的那个歌姬“谢娘”。为什么说是命运的转折呢？因为此后十余年的动乱让大唐王朝名存实亡，藩镇四起，才有后来的韦庄入蜀为相，也因为这样的人生和情感遭际让他转而创作出“清秀绝伦”——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的晚唐五代词极品。此后的韦庄随南迁的人群一直流落在江南，五首《菩萨蛮》中的两首就是深刻怀念当年兵荒马乱中在洛阳结识的歌姬和种种伤感又温情的经历——那是一种寒风呼啸中彼此依偎的温暖经历。事实上这样的词还有很多，后面再述。58岁时韦庄终于回到长安，中进士，授从九品。官太小了，但韦庄还是喜极而泣，大半生坎坷飘零，迟暮时始得慰藉，安能不流涕？61岁时（乾宁四年)，西川节度使王建与东川节度使顾彦晖干仗，唐昭宗让判官韦庄与谏议大夫李询去调解，在军旗猎猎的梓州大营，王建指着门外执旗的军士说：“战士之情，不可夺也。”。将帅之强，军威之盛，控箭在弦，安得不发？不过韦庄只是执行朝廷的指令，虽未成功，但并没有与王建不欢而散，而且王建对韦庄也很有好感。五代诸侯中，王建是唯一一个对文人学士温和优渥的人。王建最终统一了东西两川，返回长安的韦庄得到了一个左补阙的七品闲职——空空如也的大唐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来赏赐自己的下属了。4年后，宦官政变，钦点韦庄进士的昭宗被囚退位，又4年，昭宗被朱温所杀，那个曾经吸引他的王道乐土图腾就此熄灭。无奈中的韦庄再下西川，被早就欣赏他的王建重用，官至吏部尚书。韦庄主持拥戴王建称帝，这时的韦庄已经放下了，大唐王朝不是他害死的，事实中的大唐已不复存在，他即使想尽也无忠可尽。韦庄在蜀辅佐王建的最后十年，不仅让风雨飘摇中的中国有了一块平安生息的吉祥之地，也因为吸引大批人才而保留了文化的火种。他自己也全力投入和创造了五代词这一文学艺术形式的巅峰。这其中包括后三首《菩萨蛮》，现打字一下前文未列的第三第四首：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劝君今夜须沈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如前一样，词风“似直而纡，似达而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整个词三转其韵，极尽婉曲之能，字里行间满是深深的无奈和没有尽头的深情。75岁时，韦庄辞官告老还乡，同年卒。用最后的归宿来抚平三十年都不肯愈合的执着：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以至于有人把韦庄称为史上最长情的男人。 谁是谢娘 但凡说“红楼别夜堪惆怅”中的情人就是谢娘的，几乎都是出自韦庄的另一首词《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也是残月送别，也是从此音尘隔，当然也就姓谢。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谢娘”在当时实在就是一个歌姬或乐妓或任何一个社交场所女子的泛称指代。“谢娘”这个典故最早可能出自六朝时的“谢娘桥”，说一个歌妓与流寓此地的书生两情相悦，常在桥下欢会。但仅仅是个“据传”，并无实据。也可能是指唐朝宰相李德裕的侍妾谢秋娘，因为谢秋娘是歌妓出身，所以后来就成了歌妓女伶的通称。再后来慢慢演变成了诗词歌赋乃至文章话本中女性的意象性泛称，犹言“萧郎”。近似于现在的“美女帅哥”。比如：莺啭谢娘慵——李贺《恼公》妆成每被秋娘妒——白居易《琵琶行》又踏杨花过谢桥——晏几道《鹧鸪天》……虽然这个让韦庄怀念了一生的女子真实姓名已不可考，那这个事是不是也无法断定真假呢？非也非也，那是千真万确的存在！有记载指韦庄及第前曾纳一姬，二人感情深厚。在蜀中韦庄曾为悼念她作《悼亡姬》：凤去鸾归不可寻，十洲仙路彩云深。若无少女花应老，为有姮娥月易沈。竹叶岂能消积恨，丁香空解结同心。湘江水阔苍梧远，何处相思弄舜琴。这与写尽遗恨的五首《菩萨蛮》互相印证。不仅如此，韦庄还写过更多此类物是人非怀念旧人的追忆词，如泣如诉，凄美深沉，绝非无病呻吟。比如《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今天读来，依然满纸唏嘘与遗恨。有没有查找到真名实姓的谢娘并不打紧，打紧的是我们看到了那个早已远去的时代向我们射来的人性之光是如此令人动容！